“洗澡”-漫话中共党史术语系列之一

系列报道说明:

无论何时代,中共的宣传语言都很接地气,随时皆可因地制宜地把通俗易懂的白话纳入文件,形成一系列政治术语。历经国共内战的散文大家王鼎钧就认为,国共较量,国败共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国民党行”文言文”,深奥难懂,政府文告难以贯彻到底层;而中共则行”白话文”,以”顺口溜”宣传政策理念,则深入人心。到2021年,中共立党百年。中国当代史学者、资深媒体人徐庆全纵观百年历程,以”名词解释”方式解读中共党史政治术语。

“洗澡”-漫话中共党史术语系列之一

作者 徐庆全

“洗澡”一词进入中共党史术语空间时,知识分子并不反感:一则可以满足对日常生活中可以经常洗澡的生活方式的想象,二则可以调节他们加入一场运动的恐慌。

   

“洗澡”这个词,温和了许多;比直接”脱裤子”还是要含蓄一些

洗澡,是现今我们日常生活中常态化的词语。这个词走入中共党史术语空间,一般人会想到杨绛的小说《洗澡》。这部小说是反映1950年代初”三反五反”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时期的作品。非历史专业的读者,或者年轻一点的读者,大多是从这部小说中理解这个词的公共术语意蕴的。

不过,杨绛书中说这个词的来历,只是她个人的理解,与当年的历史事实有点距离。她说:

“当时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有些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的说法,因此改称’洗澡。'”
这样说,似乎这个词是害羞的知识分子发明,才作为政治术语流行起来。

从当年的文件上看,这个词是明明白白地写在其中的。

1952年1月22日,《中共中央关于宣传文教部门应无例外地进行”三反”运动的指示》中说:

“各级学校的行政工作人员,均应进行坦白检举运动,各级学校的教师和高等学校的学生均应参加‘三反’运动的学习,其有贪污浪费行为者亦应坦白。但学校校长、教师何者应当众检讨,何者应当着全体学生检讨,何者应由学生和工作人员当场质询或斗争,则应由当地党委事先加以研究和控制。一般地说,使这些人物在群众斗争中洗洗澡,受受自我批评的锻炼,拿掉架子,清醒谦虚过来,对他们自己或对今后工作都是有利的,但应看各人缺点错误或罪行大小如何以及各人政治态度如何给以不同的帮助,除少数过失很大、态度恶劣者外,原则上都应帮助他们’过关’并予以适当的照顾。”

从文件上看,在”各级学校”这个层面上,这场运动主要针对着”行政工作人员”,顺带着带上了教师和学生的。

“脱裤子,割尾巴”,对知识分子来说,确实是”粗”了那么一点点,容易引起他们心理上的不适,就像杨绛说的那样。而且,”割尾巴”还会要伤筋动骨,会造成伤残,给人感官上的威胁也比较大。

相比之下,”洗澡”这个词,倒是温和了许多;比直接”脱裤子”还是要含蓄一些。

到别人家洗澡,往往会引起另一种联想

在当下社会,”洗澡”这个词限于生活密闭空间,用在大庭广众中,也不那么合适。如果有人对你说,我到你家洗个澡吧;或者,你到我家洗个澡吧,往往会引起另一种联想。不过,那时,这个词,倒是脸皮薄的知识分子在日常生活中不避讳的。

在1949年以前的运动,譬如延安整风运动,以我有限的视野,我没有看到文件中出现这个词。为什么到了1952年会在文件中出现?我想,原因在于那时洗澡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

那时,我们是一穷二白的。公共浴室资源有限,城市居家也不能够像我们今天家家都有淋浴设备,只有极少数高级干部和社会贤达人士家里有,还有就是高档宾馆里有。

在1950年代初,爱干净的文人,常常借地方洗澡。邀请老朋友到家里洗澡,也成为一种友情的体现。文人日记里,偶尔也出现这样的记载:今天到某某家里洗澡了;今天到哪个宾馆开会洗了个澡。我记得在胡风日记里就看到过。

可见,那时,日常生活中的洗澡,是知识分子渴望的一件事,也成为奢侈的一件事。文件起草人当然也是知识分子,也感同身受。顺着知识分子都熟悉的一个词来表述运动的含义,大家理解得会更透彻一些。所以,文件里出现这个词也就不奇怪了。

由此,也可以理解为啥延安整风时期,文件里没有这个词 。那时,中共偏安一隅,条件艰苦,或许高级领导人可以享受这个待遇,一般的知识分子是没有资格的。

再回来说1950年代初的事。

虽然从文件里看,”洗澡”比”割尾巴”要好一些,但是,水温谁来控制?当然是运动领导人来控制;可有时候,领导人也无法控制。要”脱裤子,割尾巴”的行政人员,本来就与知识分子有那么一点点的对立,他们基本是又身居领导者行列,”洗澡”的温度难免就会高了,烫了。此外,一场运动发生,泥沙俱下,起哄架秧子的人也多,基本上都会走样的。本来觉得洗澡是温和的,但水温持续升高,不少人烫伤了皮肤,也烫伤了心灵,留下不可复合的后遗症。关于这一点,杨绛的书中都写到了。

从大的方面来说,三反五反矛头不是对着知识分子的,但是,一场运动起来,知识分子也不能置身事外。很快,就有了一场针对知识界的运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洗澡”这个词被广泛运用了。当时,知识分子要”排队洗澡”。教育部领导人发出指示,对知识分子的”洗澡”,尽量用热水,温度达到烫人但烫不死。而且,针对知识分子的量级,设立了大、中、小的浴盆。重量级知识分子自然是大盆,还加了”搓背”的待遇。

何为”搓背”?就是有些重量级的知识分子大会、小会轮番检讨,仍然通不过,在帮助过关的旗号下,两面夹击,这厢是广播、大字报揭露他们的”劣迹”,那厢发动助教和学生中青年党团员到老教师家里去,观察记录他们的言行,第二天在检讨会中再加上新的罪名。

这场运动过后,有些人”过关”了,有些人一直留在”关外”。这就不说了,但”洗澡”这个词则在历史上延续下来了。1963年到1965年,全国城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就是俗称的”四清运动”。当时,对于所谓犯错误的干部采取的政策是:”说服教育、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团结对敌”。这是中央《关于印发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具体政策规定的修正草案的通知》规定的。文件要求”领导带头,洗手洗澡。省、地、县三级领导机关的干部,特别是主要领导干部,必须首先’洗手洗澡’,端正阶级立场和改进思想作风,才能够领导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顺利进行,否则是不可能的。”

延续了”洗澡”这个词,又加了”洗手”。问题少的叫作”洗手”,问题多的叫作”洗澡”。问题大的叫作”洗一个四十度的热水澡”。与之相配套的还有一个词:”上楼”、”下楼”。”洗手”、”洗澡”是在楼上洗的,洗好了就可以”下楼”,也就是过关了。可是,”洗手”、”洗澡”老洗不干净怎么办?水温就不断升高,四十度不成,就加温到到五十度,六十度。结果,不少人上了”楼”难以下”楼”,不但烫伤了人,也烫死了人。

1966年文革开始那一段,”洗澡”这个词曾被工作组延续用了一段时间。那时,工作组领导运动,采取的类似”四清”的方法。不过,情况与”四清”不一样了,”洗澡”的水温直接可以烫伤、烫死人了。

工作组被撤销后,”洗澡”这个词在此后的运动的十年间,用的比较少了。既然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了,都”两条道路的路线斗争”了,还洗啥澡啊,直接你死我活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不用洗澡了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历史的惯性还在,这个词也偶尔会出现在中央文件上。譬如,1982年3月1日中共中央批转的《广东、福建两省座谈会纪要》中写道:

“对于在经济上犯有一般性错误的人,要在适当时机,采取洗手洗澡、自我教育的办法,让他们主动在一定范围内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经过必要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清退全部财物,并且在本人保证永不再犯以后,可以减轻或免予处分。”

这个文件出台的背景是,作为改革开放前沿的广东、福建两地,被认为利用中央的特殊政策,在经济领域出现了犯罪的现象。中央紧急召集广东、福建两省领导人座谈,提出打击经济领域中违法犯罪活动。

这次活动–不能叫运动尽管有人想搞成运动–持续时间短,尽管水温也高了点,但比较接近”洗手”、”洗澡”温和的本意。
至于在知识界,从1949年过来人都知道,”思想改造”给知识分子伤害太大,中央认为,这个词都不能再提了。尽管有知识分子譬如臧克家,给中央写信要求重提,但被委婉拒绝了。与此相伴,”洗澡”这个曾经让知识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蒙羞过的词,也隐去了。在我能看到的材料中,似乎没有再用过。

不过,历史的惯性仍在。

2013年,这个词又从出现在中央文件中。这一年,中央决定开展一年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对党员和干部要求是:”照镜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这个要求,后来似乎也写进了十九大报告。

2013年7月29日,权威的”人民网”专门、隆重地对这个词作了解释。全文如下:

【洗洗澡】主要是以整风的精神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深入分析发生问题的原因,清洗思想和行为上的灰尘,既要解决实际问题,更要解决思想问题,保持共产党人政治本色。人每天都在接触灰尘,所以要经常洗澡,打点肥皂,用丝瓜瓤搓一搓,用水冲一冲,洗干净了,就神清气爽了。同样,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也会沾上灰尘,也会受到政治微生物的侵袭,因此也需要”洗澡”,既去灰去泥、放松身心,又舒张毛孔、促进新陈代谢,做到干干净净做事、清清白白做人。有些人对自己思想和行为上的灰尘总想掩饰,不愿意”洗澡”。对这样的人,同志们、组织上要帮助他们”洗洗澡”。

时过境未迁,我们仍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

留下一個答复

請輸入你的評論!
請在這裡輸入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