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樹忠
1992年3月28日,我到北京參加一次考試,住在中央黨校招待所裡。和我同住一個房間的是一位來自長春的長者,叫李克修,59歲,在松遼水利委員會上班,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此次出門,是因為單位要他去九江參加一個物資訂貨會。我們見了面,互相打了招呼,彼此簡單地說了說住在這裡的目的。因為我是1984年吉林大學畢業的,我們先是聊了聊有關長春的話題。吃過晚飯之後,因為彼此都有好的印象,就坐下來繼續聊天。
他告訴我,他是從部隊轉業去松遼水利委員會的。轉業前他是西郊機場專機團副團長兼參謀長,一直執行中央首長的專機任務。他問我:“你看見過一幅畫嗎?毛主席、朱德、劉少奇到機場迎接周總理,周總理手裡拿著一束馬蒂蓮。”我想了想,說:“看過。小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掛過這幅畫。”他說:“這個照片的原版裡就有我。那是1964年我執行周總理訪蘇的專機任務。當時飛機停穩後總理從機艙門下來,我從駕駛艙門出來,主席他們來接總理,這時候新華社的一位元記者拍下了這張照片,就把我拍了進去。後來記者專門多洗了一張照片送給我。只是人民日報發表時,對照片做了處理,在我站的位置換上了一輛轎車。”我說:“對轎車也有印象。”
他又問我:“你看過《聯合艦隊的覆滅》這本書嗎?”我說:“沒看過。”他說:“我這次來北京就是因為這本書。這本書是寫九一三事件的,書中有十餘處提到我的名字,但是提法都有錯誤。我想找作者、出版社協商一下這件事情。”接下來他跟我詳細地介紹了相關情況。
現在回憶起來,李克修那天的行程應該是這樣的,他早晨從北京火車站下車後,先去原來的部隊開了一封介紹信。介紹信是寫給春秋出版社及作者邵一海的,內容如下:“你們在1988年出版的《聯合艦隊的覆滅》一書中涉及到的李克修同志,系我部轉業幹部。在九一三事件時,他是我部XX團飛行副團長兼參謀長,不是航行調度室主任。事情發生時,他不在山海關機場。該書第225頁、285-288頁等多處在對當時情況敘述中有關西郊機場調度室主任姓名有誤,屬於張冠李戴。特此證明。”中午前,他去看了看老領導胡萍,並在那裡吃了午飯。下午李克修就去了解放軍報社,他想見見這個邵一海記者。可是,邵一海已經死了。報社給出版社寫了一份證明信:“我社邵一海同志已于1991年4月病故,李克修反映的有關問題,請你們酌情處理。”春秋出版社就是中共黨史出版社,在頤和園附近。李克修到那裡的時候已經快下班了。他把事先寫好的信件交給出版社的人。接待的人把他安排在招待所住下,說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解決。這樣我和他就住在了一起。我們聊到深夜。李克修說:“太晚了。咱們睡覺吧。這些故事,如果你想聽,以後你到長春我家裡去,我詳細跟你說。”接著,他告訴我了他家的位址和單位的電話。臨睡前,他問我:“小趙,你明天能陪我去出版社嗎?”我說:“好。我陪您去。”
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後,我就陪李克修去出版社交涉。我們是步行去的,路程不遠,大約走了半個小時。也許對方早就商量好了,我們到了之後,一位副社長就問李克修有什麼要求。李克修說:“我這次來,你們不要害怕,並不象報紙說的那樣,要你們從經濟上給賠償。”副社長一聽就很高興,說:“您很通情達理。您的意思是要我們開個證明,證明那本書對您的提法是錯的。您看這樣行不行?第一,我們當面向您賠禮道歉,我們作為出版部門確實有失察之過。第二,我們向您贈送我社編的《中國共產黨七十年》大型畫冊作為紀念。”李克修轉過身問我:“小趙,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說:“行啊!就這樣吧。”副社長很快就起草了一份《關於《聯合艦隊的覆滅》一書中涉及李克修同志問題的幾點意見》,一共有三條。出版社還送給我一本書,名字也叫《中國共產黨七十年》。這本書到現在我還保存著,幾次搬家,我都沒有捨得把它扔掉。中午我們兩個人一起吃了點飯,每人喝了一瓶啤酒。飯後休息了一會兒,就退了房。李克修去西郊機場看幾個戰友,然後就坐火車去九江開會。我乘火車回天津。
大約是兩個月之後,我就坐火車去長春對李克修進行了幾天的採訪。他詳細跟我講了他從小到轉業前這一段時間裡的事情。在他家裡,我看到了新華社記者在機場拍的那張原版照片,從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李克修站在駕駛艙門下的身影。李克修告訴我,除了毛澤東主席,其他的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幾乎都坐過他的飛機。他還告訴我每個領導人的一些特殊的小習慣。比如,江青坐飛機前要讓飛機試飛一圈,下飛機要比別人慢一些,這是因為飛機停穩後,她才起床,穿衣服,化妝。機組人員在她下機前是不能提前下去的,機艙內有些熱,李克修恨不得快一點下地,找個地方涼快一會兒。葉劍英元帥在飛機上不問天氣怎麼樣,而是問氣候怎麼樣。陶鑄衣著十分樸素,訪問海南島的一個生產隊時,隊裡中午要做幾個菜,他說:“做什麼菜?都吃地瓜。”飯後每人留下兩毛錢。劉少奇和王光美總是在飛機起飛後不久,就到前艙跟機組人員打招呼。彭德懷開完廬山會議登上李克修的飛機時說:“十年以後再看。”朱德非常隨和,專機飛行員都願意和朱老總一起外出。飛機剛起飛,起落架剛收起,朱老總就會來到駕駛艙,說:“李機長!又讓你們辛苦了。”剛沏好的茶水朱老總不喝,等放到不涼不熱的時候,一大口就咕咚咕咚地喝個乾淨。一次機組人員給他遞茶水時,不小心撒在他的呢子大衣上一些,李克修掏出手絹要擦,朱老總笑著不讓擦,說:“李機長!沒關係。沒關係。”一次,李克修遞給朱老總一個橘子,他接過來,把剝好的橘子瓣分開和機組人員一起吃。1959年夏天,李克修和尚登峨駕機送林彪一家去海南島,當天晚上,林彪和葉群請機組人員吃飯。飯桌上,林彪說:“尚機長!李機長!你們吃飯。吃好。”然後就悶頭自己吃自己的,不再說話。但葉群就很活躍,她一邊給機組人員挾菜,一邊說:“尚機長啊!李機長啊!這次又辛苦你們了。來了就不要急著回去了。多住些日子,好好休息休息,玩一玩。”此次外出李克修還特意帶上了陪總理去莫斯科時買回的相機。飛機在機場停下後,他搶先從飛機上跑下來,拍了幾張林彪下飛機的照片。這幾張照片本應遭到被焚燒的命運,但由於它們混雜在家庭相片的底片堆裡沒有暴露,就僥倖保存了下來。林彪一定是很滿意李克修的駕駛技術,所以他逃跑時選了兩個飛行員,一個是潘景寅,另一個就是李克修。
李克修說,1971年9月12日是個週末,晚飯家裡包的餃子。吃到一半的時候,值班參謀打來電話,問:“李機長,您見到潘景寅了嗎?有緊急任務。”李克修說:“沒見到。我現在就去他家裡看看。”潘景寅家裡沒有電話。沒用一分鐘,李克修就來到潘景寅家裡,但他不在家。他愛人說潘景寅剛吃完餃子,已經走了。九一三事件後,審查人員曾問過李克修兩個問題:“一是為什麼9月12日晚上你和潘景寅兩家都吃餃子?是事先計畫好的嗎?二是林彪為什麼要選潘景寅和你兩個人?”
這次採訪的另一個收穫,是認識了李克修的愛人祝雲霞女士,聽她講了一個非常好的故事。祝雲霞也在西郊機場工作,因為長得漂亮,是西郊機場公認的林黛玉。她在俱樂部負責放電影、管理圖書、照相,組織排練節目、寫劇本、演話劇。1961年9月30日這一天,祝雲霞一上班就忙著倒膠片、擦放映機,因為晚上機場要放電影。8點40分,專機團一位領導來到俱樂部,對祝雲霞說:“你還不去照相?總理要搭便機去昆明。”祝雲霞聽後馬上停下手中的活兒,趕緊準備起來。她知道機會難得,因為總理坐專機是不允許拍照的。她工作服也沒脫就跑了出去,但還是晚了。當她剛跑上梯子,總理的車就到了。待她把相機舉起來時,總理也上了梯子,因為離得太近,已經照不了相了。祝雲霞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總理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她急得直在梯子上跺腳,眼淚也快流了出來。這麼好的一次給總理拍照的機會就這麼失去了,她心裡感到很難過,很委屈。總理走到機艙門口的時候,回頭看到祝雲霞舉著相機那副焦急的樣子,就返身走了下來,來到送他的人們中間,然後招呼祝雲霞,說:“喂!小記者!來給我們拍照吧。”剛才還在跺腳的祝雲霞現在這個高興啊。她一次又一次地按動著快門,盡情地、幸福地拍著,統共拍了七張。總理面帶微笑地問:“小記者!行了嗎?”祝雲霞笑著大聲說:“行了!首長!”這時,總理才跟秘書上飛機。秘書從祝雲霞身邊走過時笑著對她說:“你很特殊啊!你是零號記者。”祝雲霞一直珍藏著這七張底片。在總理逝世的時候,她洗了600套照片,分送給機場的同志。
我現在還記著,當祝雲霞阿姨講完這個故事後,曾笑著問我:“小趙,你們這些做記者的,哪一個得到過總理這麼特殊的優待?”
2022年10月16日
作者簡介:趙樹忠,作家。畢業于吉林大學。現任教于天津某大學。在海內外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作品上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