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文舟
每次與兒子交流《詩經》裏的植物,都會扯到老家的野果子。個頭小,果肉瘦,分散在七山八窪,卻是我童年時期的水果自由。在這個暮春濕寒的雨夜,隨手拿起一枚野果,小口品啜,在層次感極強的味道裏,心中便潮湧起淡淡的離愁。
春天,野果子較少,隨著花開花謝,野果子也在緊張地孕育中。印象中最先看到的是村子邊的桑葚,由青到紅,再由紅到紫,這樣,放學後,攀上高枝,享受紫到流油的快樂。熟透的桑葚甜度很純,勝過蜜,吃多了有些膩,但對於饑餓時代的我,吃得頭昏腦漲也在所不辭。故鄉的桑樹品種頗多,最好吃的是麻桑,次之為水桑。記憶裏老家沒有植桑飼蠶的農事活動,但從村旁隨處可見的桑樹上看,歷史上肯定有采桑養蠶織布的傳統。父親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每年正月周武王親自率臣下進行耕作,稱為“疏田”;每年三月王后親自率嬪妃舉行采桑養蠶儀式,稱為“親蠶”。父親識字不多,傳說肯定也就是口口相傳,後來在我接觸先秦時期的《詩經》裏得到驗證,裏面不乏采桑養蠶的勞作場面。我與之有緣,不是歷史長河中采桑女的愛恨情愁,而是味美的桑葚。寫到桑樹的美好,古人當然也會對桑葚讚譽有加。“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斑鳩貪吃桑葚會醉,姑娘沉溺於愛情也會傷心。
黃泡是在布穀鳥叫聲中熟的,這時,喜鵲、大山雀等鳥也會趨之若鶩,把酸甜適中滋味醇正的黃泡當作主糧。摘黃泡得講究方法,渾身長刺的黃泡樹將黃泡擁攬入懷,在所有野果子系列,這種自衛裏有嚴絲合縫的措施。為了滿足口福,我肯定顧不了那些,手持彎鉤等自製工具,最後還是免不了兩手被紮得流血不止。進入雨季後,雀梨子熟了,這種又稱為地稔子的野果子,實際就是野藍莓。不過與現在超市裏大顆粒的藍莓相比,它算是縮小版的,紫得發黑的果子一捏就碎,汁水能把嘴唇染紫,而甜也會趁此佔據味蕾。 同樣是一個季節熟的野楊梅,卻酸到天靈蓋發麻。小時候總是不怕酸,即使酸掉了大板牙,也會讓門牙硬撐。更何況野楊梅的酸,總是有些甜為作後續。
七八月是野果子最豐盛的季節。這時候,八月瓜熟了,在密林裏,我常常洗耳恭聽,聲線頗細的響動,仿佛一滴蜜正流出六角蜂房。只是八月瓜掛在高枝,不可能像玉米地裏的黃瓜,順藤便可以摸到。樹高好說,憑我野猴般的攀爬絕對沒問題,然而八月瓜多藏在密林間,找起來困難重重。即便有香息作為內線,要把一只八月瓜拿到手,絕非易事。有一次進山遲了,八月瓜炸開的聲音沒有聽到,倒是一陣夜鶯的聲音惹得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不得不倉皇逃竄。
雨水浸泡後的草甸,就是野草莓的天下。像縮小版的繁星,密佈在草地裏,開潔白的小花,果實與一粒豌豆一樣大小,吃起來味道非常特別,有糯米酒的清香與蜜的甘甜。也難怪老家的人都給起了另外的名字,叫“白酒黃泡”,有酒字加持,吃多了當然也會醉人。現在看到滿面紅光從大棚裏搖頭晃腦出來的草莓,甜得有些讓人心慌,大得令你心生疑竇。科技的狠活讓一粒原本生活在山間的野草莓變成臃腫的時鮮水果,去掉的那個野字,同時也將野草莓陽光烘烤出的蜜香,露水滋養清甜洗滌得一乾二淨。加上甜蜜素染指膨大劑的投喂,草莓淡雅的香息軟糯的質感早就蕩然無存。
進入十月,滿山的橄欖漸漸飽滿,摘一枚,酸得大氣,澀得溫婉,而甘總是讓人冥想與回味。橄欖是極少被冠以野字的野果子,經老家向陽的山坡,有它開花結果的輪回。橄欖的甜藏在濃郁的酸澀之後,回味,何嘗不是人生的一出哲理?橄欖是我時至今日仍念念不忘的野果,每年都會交代老家的侄兒稍帶一些,儘管不可能蘸點鹽巴辣椒就可吃得大汗淋漓,但散步或讀書嘴裏咀嚼的大半是橄欖。橄欖存放時間長,雖會被時間抽去水分,即便變得滿臉皺褶,橄欖仍然擔當起回味的使命。一時吃不完,也嘗過式醃制與曬乾,前者加鹽加糖可葆鮮爽,後者搗爛曬乾可沖可泡。高中時寫過橄欖的習作感動過女老師,直到畢業我也沒有向她透露過,我的部分學費就在魯史中學下麵的山街,靠賣橄欖賺來。
十月熟的野果子還是很多的,山梨子算得上其中代表。將熟透的山梨子洗淨煮到脫核,再放入適當冰糖,山梨子便成了味道可口的好食品。山梨子泡酒,不超過三天酒液便呈殷紅色澤,同樣的酸甜可口,有美酒加持,其滋味更具唯一性,有人因此給出了另一個詩意的名字叫胭脂醉。不管是水煮還是泡酒,山梨子都有開胃健脾的功效。許多事都忘了,許多人也已陌生,唯獨一枚酸得讓人張口結舌的山梨子無法淡忘,那便是鄉思的真實味道。不管人們怎樣定義鄉愁,我個人固執地以為,沒有老牆上繚繞的煙火色,沒有味蕾裏泛酸的野果子,扯淡鄉愁!
臘月,野果子少之又少,但大酒果卻悄悄熟了。這種果子長在樹的根部,滿眼都是碩果累累的樣子,但熟的時候總有些猶疑,仿佛怕一起熟了人們不珍惜一樣。每次去摘,一棵綴滿果實的大酒果能夠吃的也就一兩枚。查了很多資料,終不知大酒果的學名。這不打緊吧。可惡的老鼠最愛偷吃,大酒果的成熟其香味張揚,引得老鼠們總在其間跳來跳去,等我放學,大酒果被蠶食得差不多了。那時不會因為老鼠的涉足談鼠色變,依然會拿起被撕破果皮的果肉,樂享沁出的絲絲清甜。
離開老家四十年,野果子並沒有在我視野裏消逝,每個集日,總能在熙來攘往的小街,看見佈滿蟲眼與枯斑的野果子,他們與豐腴富態水靈靈的水果相比,貌似上不了臺面,然而人們總是趨之若鶩。我也在這裏找到來自老家的野果子,湊近細細辨識,頓覺一股獨特而濃郁的香息沁入,瞬間將帶回到人生的最初。橄欖、野楊梅、豬栗、山楂等,肯定是吃不了的,我卻每次都買些回來,細嗅、淺嘗,童年的生活一幀幀浮現,仿佛每粒野果都鐫刻著時光流過的印痕。老家兄弟知道一大把年紀的我,仍然對老家的野果子念念不忘,每次打電話之前,總是先給我看他摘野果子的視頻,那些嵌入我童年細節的果實,有我人生汲取的生命原漿。
撿菌子的季節
老家六月,差不多就都進入雨季了。雨水落地,山上的菌子就開始出土,有的頂破朽枝枯葉,有的擠出荊棘叢草。於是,陸續有撿菌子的人進山,所以老家都把這個雨季稱為菌子季。
老家山上的菌子種類頗多,最受歡迎的是青頭菌、牛肝菌、乾巴菌以及玉麥青等。每一種菌子都按自己的習性與規律分地段生長,鄉親們稱之為菌子塘。只有瞭解菌子塘分佈情況,撿起來才能做到有的放矢。當然,出菌子的時間也可能因為雨季的早遲發生變化。記得小時候,每當到了出菌子的季節,放學後的我與姐姐,都會背上竹籃往山上跑,雖然有人早就撿過,但菌子這東西神奇,即便你前腳才走,馬上它就長出來了。這也許就是菌子給人的機會,總是很平均,因此,撿菌子的人,去早去遲,都不會空著手回來。
菌子味道鮮美,老家的鄉親們都能將其烹調出獨特的美味來。或煮或炒或煎或燜或炸,加上各種佐料,滿口皆是滑、嫩、鮮、香的味覺盛宴。我記得母親最拿手的是牛肚菌炒韭菜,佐料中除了薑絲蒜泥之外還得有少量的酸醃菜配伍,色鮮味醇,非常開胃。有些人家,會把一時吃不完的菌子洗淨曬乾儲存,一年四季都能吃到菌子這一道菜肴,不過也就多了一道先用溫水浸泡的程式罷了,味道幾乎與新鮮的菌子相差無幾。
菌子好吃,但必須清楚菌子的有毒無毒之分,否則,饞欲定會帶來禍端。每年都聽說食用菌中毒的噩耗,但我們村上極少出現,一則人們對菌群有嚴格的選擇,再則烹調時都有講究,因為即便是食用菌見手青,烹調時處理不當,詭譎的靛藍色定會催命。我與姐姐每次上山撿菌子,父親都要先教我們怎樣識別有毒菌,這樣,面對山上五花八門的菌類,才能進行有效地甄別。菌子撿回家,還要讓大人檢查一遍,看是否有毒菌摻雜其中,這樣才能進行烹煮。有些菌塘出得旺,一個塘子就能撿到小半籃,有些菌塘隔幾年才出,因此,撿菌子有點與大自然捉迷藏,並不是一上山就能滿載而歸的。村子裏有位老人,平時身體狀況都很差,一旦到了菌子季,仿佛什麼不適都沒有了,一個季節進入深山,居然忘掉了每天需按時服用的藥物。有經驗的老人,大都有根據經驗繪製的菌子路書,豐饒的菌群,都逃不脫他們的眼睛。
其實好多時候,撿到的菌子並不都用來滿足食欲,而是將其背到離家幾十公里的山街出售,換一些零花錢,添補家用。父親為了提高我撿菌子的積極性,規定我撿到的賣了錢就歸我使用,而兩位姐姐可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當然,我玩性十足,進了山不是撒野亂跑,就是爬樹摸雀,每次要回家時總是感覺撿得很少。姐姐十分疼我,總要分一些放到我籃子裏,時至今日,依舊不時想起。
離開老家後,每到菌子季,小城的農貿市場總會有許多菌子出售。青頭菌、牛肝菌、見手青等堆得像小山一樣,價格也高得離譜。一些人工菌也混雜其間,有些人甚至將人工菌糊上泥巴充當野生菌出售,當然,肯定也只騙得了從沒進過山撿過菌子的城裏人。我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端倪,但我不拆穿,生活不易。據說,除了雞樅,什麼菌都可以大棚種植了,只是與天然的野生菌相比,大棚種植的野生菌不管是青頭菌還是牛肝菌都是一個味,那就是人工菌的滋味。
早些年,工作相對輕鬆,菌子季到了,每次下鄉都要變著法子進山,過把找菌子癮,如果真能找到,就可以給菌子癮發的胃進行交代。後來成家,便被生活的諸多事情胡攪蠻纏,別說回老家撿菌子,就是看望鄉下的父母也都是見縫插針,與菌子季漸行漸遠。菌子的消息倒是不時從老家那邊傳來,幾年前出去打工的後生突然宣佈回老家做野生菌生意,將這大自然的饋贈進行深加工,發往他曾經打工的上海,賺到了理想中的生活。
前幾日進餐館,菜單上野生菌的名字赫然在列,沒作思索便點了幾種,根本不考慮野生菌後面的價目。服務員上菜時,還特別對見手青菌進行了推介,動筷後發現,見手青不假,是野生的,可是怎麼品都沒有老家見手青的味道。服務員信誓旦旦說就是鄉下送來的,我相信,經過摩托車、汽車的幾番顛簸,見手青渾身是傷,怎麼還可能保持原汁原味呢。菌子這東西很奇怪,當它被人從泥土裏撿到後,其鮮香味就一直在衰減蛻變,所以在菌子地吃菌子是最理想不過了,只是,即便生活漸漸好起來的當下,鄉親們撿到菌子後,不是考慮自己如何滿足口福,而是計畫著讓它們離開家,賺點錢填補生活的種種窟窿。
退休後,想去的地方很多,其中就有回老家撿菌子的打算。
疼痛
兩周前某天起床,深呼吸時感覺胸部牽扯著痛,不是刺痛,隱約有鈍痛感。反復試了幾次,都是那種痛感不太明晰,卻又痛著的痛。這種令人不快的感覺和情緒上的感受,我想,肯定會伴有實質上的或潛在的組織損傷,因為通過自己主觀感受,我知道胸腔裏的某個部位,肯定出現問題。用手摸了摸,好像在兩肋之前的前胸,想忽略不計,卻是客觀存在。每次到醫院看病,“胸痛科”醒目的牌子,胸痛者優先的提醒,都說明胸痛無小事。本來已經起床了,複又躺下,順手摸出手機,填上“胸痛”二字,立馬跳出足以嚇死人的病因。急性皮炎、皮下蜂窩織炎、帶狀皰疹、流行性胸痛、肌炎、非化膿性肋軟骨炎、肋間神經炎、肋骨骨折、急性白血病、多發性骨髓瘤、心絞痛、急性心肌梗死、心肌炎、急性心包炎、二尖瓣或主動脈瓣病變、主動脈瘤、主動脈竇瘤破裂、夾層動脈瘤、肺梗死等。想不到,胸痛的信號源,原來都可能是如此之多的病灶給出的雞毛信,心一驚,再將搜索的關鍵字細化到“深呼吸時胸部痛”,原因還是很多,於是胡亂地服用了速效救心丸丹參片等常規藥物,不一會感覺略有緩解,於是便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想不到第二天,胸部的疼痛不但沒減,反而加重,每喘一口氣感覺都有所反應。再也不敢把希望寄託給那幾粒速效救心丸,於是搭了個車,逕自到醫院。我也沒有以胸痛患者身份享受一路綠燈,反正也不是很痛,掛號、排隊等醫生之際,總能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曾經的趾高氣揚被口罩壓得萎靡不振,過去的甜美笑容凋謝成一臉憂戚,彼此點頭,偶爾談相互的痛,大家的聲線都壓得很低,就像一頂頂壓得很低的帽檐。這時一個非常熟悉的領導從一旁走過,這不就是某局長嗎?你怎麼親自來看病了。平時享受慣了屬下保姆式的伺候,這時的他除了跟在後面的老婆,就是他身上的病痛了。“你也來看病?感覺你身體一直都很好唉!”來醫院不是來看病還能做什麼呢?除了拎著皮包的藥商,就不必多言,你也來看病這樣的客套了。
坐在年輕的醫生面前,他倒也問得詳細,疼痛的情狀,服過的藥,我強調自己的胸部11年前車禍受過傷,肋骨斷了8根,肺部挫傷積液,整個胸部呈塌陷狀態。每年雨季到來,我的胸部都充當了天氣預報員的角色,這一點不得不提供給醫生作為參考,我怕他一股直勁把胸痛都聯繫到了心臟的方方面面上去。醫生還是需要技術層面的支持,當然,幾臺彩超機胃口正好。當我躺在彩超機上,被倏然送入暗室,熙來攘往的醫院便靜了下來,聽著機器“深吸一口氣憋住”的提示,不到三秒,我塌陷的胸部與五臟六腑都變成了圖像,呈現在年輕的彩超小夥面前,等著他下筆。
采血的六個窗口,也都是人滿為患,怎麼又抽血?一來醫院看病就抽血,你們要這麼多血到底想幹什麼?之前我也有這方面的疑問,現在我的疑問則是為什麼要抽幾管血,滴血不就可以化驗了嗎?還用得著一抽就是幾管。直到兩個小時後化驗結果從自動列印報告機上一頁接一頁輸出,透過密密麻麻的專案,我才清楚滴血當然是可以知道身體的諸多狀況的。除了紅細胞、白細胞和血小板等,還可以得出血脂、血糖、澱粉酶、心肌酶和鉀鈣鈉等離子是否正常,我的內容主要還是往心臟方面考慮,所以肌鈣蛋白、肌酸激酶同工酶、肌紅蛋白這是主要的內容。差不多等到了12點,才將化驗結果拿到,再返回急診內科,醫生已經下班了,前來接手的醫生,一邊看著我遞過去的各類單子,一邊開藥,藥也就是鎮痛藥之類,如痛舒膠囊,塞來昔布膠囊之類,醫生的結論有些含糊,但讓我注意心臟方面,必要時做個心臟造影。其實我也有心髒方面的考慮,超標的體重,不得不焦慮的許多事情,畸形的胸廓,衰老的逼近,欠缺運動,加上喜歡熬夜與肥肉,都可能讓小小的心包承受不起。
從醫院出來,雖然做了一系列檢查,但我的心還是懸著,兩瓶止痛藥沒有給我帶來足額的信任,我又摸出身上帶著的速效救心丸,倒出幾粒出來,把它壓在舌根下麵。那種麻酥感輕輕漾蕩在口腔,繼而深入到呼吸,我是希望它能進入肺腑。過了兩天,胸部不再出現深呼吸時疼痛的情況,連續深呼吸了幾次,那掛拉著牽扯著的疼痛不知去向。正在慶倖之際,突然感覺天旋地轉,吊燈、窗花,甚至牆角的蛛絲也跟著旋轉起來。眼看就要翻床,我趕緊地撲向枕頭死死地抓著床沿,整間屋子跟著轉動起來。
我清楚我的眩暈症又犯了,時隔多年,這種莫名其妙的眩暈從沒有讓我甩在身後,它伺機而動,只攪得氣短心慌,抓過被子將頭緊緊捂住,那種難受雖然不痛,卻比痛還讓人恐懼。我想,世界末日不過如此吧,視覺裏的秩序亂成一鍋粥,這個世界到處頃圮,情緒被油然喚醒,磨蝕其感知力,末日的陰影籠罩著,這種感受比痛還讓人痛不欲生。一直到半個小時後,方覺有些減輕,但每次低頭拿東西或仰頭看物,眩暈重來,我只好閉目靜臥。幾天後,伴隨著耳鳴,耳充塞感嚴重起來。整個人噁心、出汗。之前服過的清眩片再拿來服,妻子愛用的清熱片也加在其中,感覺雖有減緩,一側身一低頭,那種可怕的眩暈又來了。我沒有選擇到醫院,仍然是靜臥休息,我知道到醫院,醫生早已將望聞問切拋到腦後,完全就依靠機器的枯燥數值診斷,那樣下來錢花了,眩暈的症狀還是不會有多少改變。
接下來,身體給我安排了痛風。這種痛,叫痛不欲生。晚上還與朋友在半畝山海談笑風生,結果後半夜痛風突襲,在右腳踝處劇烈地疼痛,刺痛加灼痛交織,仿佛感覺那地方一會兒像刺蝟過境,一會兒如烈焰炙烤。刺痛如針紮,連著心尖;灼痛像燎原,系上了肺腑。想翻身下床取藥,才發現無法觸地行走。腳被我抬起來,傳統的做法是抬腳讓血倒流,這樣可以減輕痛感,但痛風的痛真的到了無法承受被單或衣物的摩擦,甚至風吹,抬再高肯定於事無補。止痛藥可暫時躲避疼痛的洶湧,卻不得不面對不長時間後死灰復燃的痛苦。按以往的經驗,服用秋水仙堿,結果這藥用在這次居然不管事,除了整得讓我徹夜跑廁所,卻無法撼動腳踝的疼痛。其實,我也是大意了,起初的酸痛我不在意,後來的鈍痛我無法阻遏,接下來的劇痛才摩拳擦掌肆虐。“疼痛在身體某處隱痛,使看待世界的目光變得暗淡”。波濤洶湧的疼痛碾壓著,我不得再去醫院,排隊、等待。好在痛風無需各類儀器檢測,但生命的複雜,疼痛的尖頭,完全不可能是“不通則痛”這麼簡單,肉體凡胎一旦有疼痛寄宿,並不是進醫院看醫生就可藥到痛除,許多時候一番折騰後,還得無功而返。
最不願在醫院這種地方“故地重遊”,但生命裏的無數劫都得與醫生交鋒。走在長長的廊道,又會遇見無數熟人,畢竟是小縣城,有的踽踽獨行,有的拖家帶口,醫院是最能體現人情世故的地方,也是人性最獨特的顯現處。當身體遭受疼痛的淬煉,飽受病痛沉屙之苦可能勝過你讀過的書,所謂的遠大理想,在醫院的收費室前就變得邈遠。轉眼間,我客居小城已逾四十載,其間不記得去過多少次醫院了,那時候好年輕,竟在醫院寫過情書,拿著一大堆身體各個部位的檢測報告談笑風生,根本就不認同指標裏超高的紅箭頭,也就原諒了眼前一邊接受醫生詢問一邊刷著視頻的女孩子,儼然把安放疼痛的地方變成了打卡點。
等檢查結果的時候,我也在刷手機,情不自禁地會鍵入關鍵字,試圖佐證醫生的結論。有時候,不是所有的醫生都能妙手回春,疼痛的線索有時候往往會與醫生的結論南轅北轍,聰明而保守的醫生會開一些普適的藥物,比如止痛藥,如果你的疼痛只是一陣子的事,那你還會對那些經常普適藥物的醫生感激涕零。坐在綠色的鐵皮椅上,又接到《時尚旅遊》雜誌的約稿,他讓我寫徐霞客晚景裏的病痛以及帶著病痛在滇西的漫遊,我滿口答應,我清楚帶著病痛的徐霞客在雲南有愜意的生活,更多的是不堪回首的窮遊,這時候的他有遇人不淑的附贈,交友不慎的代價。當我不惜筆力地皴染著生活,不想竟敗在一張張處方下,驀然回首,人生已到了垂暮的高坡,身體的部件其實也是毛病百出的時候了。
黃泡
布穀鳥的啼叫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我就知道,老家山上的黃泡熟了。黃泡是老家一年開始最先成熟的野果,也是最好吃的。記得上小學時,每天放學回家,便會往山上跑,可是小鳥總比我搶先一步,好在漫山遍野的黃泡小鳥也吃不完。看著一樹金燦燦的黃泡,便將帶著的搪瓷缸扔朝一邊,一邊採摘一邊往嘴裏送,日光與青草淺淡的味道被酸甜適口的黃泡裹挾,聊以充饑,又慰口欲。容不得在舌尖停留,便被狼吞虎嚥開來。與男孩子不同,女孩子摘得很有儀式感,每一粒都要用大拇指與食指拿好,湊近陽光,看清欲滴的汁液與飽滿的果肉,這才放到嘴裏。
老家有句俗話:想吃黃泡刺戳手。渾身長刺的黃泡樹讓許多人望而卻步,刺不大卻生得密實,有的刺托葉而生,細而密;有些刺斜插枝幹,粗而硬。一不小心,讓黃泡刺紮到,鑽心地疼。也許這就是黃泡的自衛武器吧,像玫瑰,香息四濺卻容不得你隨手採摘;像太陽,可以賜予溫暖,卻不許你偷窺。因此,摘黃泡既不能莽撞,也不必畏首畏尾。有人喜歡披一簾蓑衣上去,黃泡的刺不過一兩釐米,奈何不了厚實的棕片;有人利用自製的剪夾,乾脆將結有黃泡的枝杈折斷再摘。不管用什麼辦法,每年都有許多長在樹尖的黃泡無法讓人近身,繼而解決掉許多野生小動物的春荒。
有一次,我將蓑衣鋪到黃泡樹上,正準備整個身子往上撲,結果發現一條蛇受到驚嚇倏然從蓑衣一側探出頭下,嚇得我連滾帶爬離開了黃泡樹,至於那簾蓑衣我就沒敢再去拿了。原來,冷血的蛇也喜歡吃黃泡,蛇雖然沒有味覺,那種七分甜三分酸的滋味通過它的嗅覺,通向嗅室經過處理,從而滿足食欲。同樣,小鳥也喜歡黃泡,不單單是味覺決定,視覺、嗅覺和味覺綜合後,黃泡成熟時節,小鳥恐怕除了天黑睡覺,差不多都圍繞著一株株黃泡樹穿梭。
成熟的黃泡保質期非常短,下樹後三兩個小時後,味道就會發生變化。剔透的肉質變得萎蔫,酸甜適中的滋味也會變得寡淡,當然其豐富的維生素C也會隨之衰減。但黃泡變個法子,不僅能保留其原汁原味,還能延長保質期,那便是炮製黃泡美酒。摘下熟透的黃泡,加冰糖適量以及剔除花蕊的野棉花,再加五十二度左右的自釀包穀酒,倒入酒至黃泡裏密封,一個月後即可開壇。時間越久越好,開壇後的酸甜不僅完美地保留了黃泡的原來汁味,還平添了一份濃郁的沉香。
上初中時,好幾次想將山野的黃泡進行移栽,這樣就不用擔心蟲蟻鳥獸的覬覦了。於是在一個週末的午後,背著父母帶了把高過我頭頂的鋤頭往山上去,對著一株不算大的黃泡下手,挖了半天,才發現黃泡根系深沉龐雜,雖然最後移了兩株在屋外的菜園,一株只活了半月,一株雖然沒死,卻活得非常憋屈,變得低矮而孱弱不堪,再也看不到春天該有的蓬勃,更多從奢望它能掛果。我上高中時,家裏很困難,記得黃泡熟的時候,二姐會摘黃泡到魯史街上賣,勉強可以分擔我一兩個月的生活費。每個黃泡季結束,二姐被黃泡刺紮到的雙手總要痛苦地腫脹好長時間。
離開老家到城裏工作生活已經四十多年了,其間多次想起老家的黃泡,但每次回老家都很倉促,根本沒有時間到山上摘黃泡。一個星期前,突然看到攝友的相冊裏有滿樹的黃泡,一問才知離縣城不遠一個叫三臺坡的山頭全部被人用來栽種黃泡,現在正是果熟期。攝友特別強調,三溝水的黃泡都沒有刺了,用不著擔心刺戳手的問題。於是帶上孫女驅車前往。每人十元的門票外,買黃泡的話以斤論價,這倒沒什麼,只是吃起來,根本就沒有記憶裏老家山上野生黃泡的滋味,口感粗糙,味薄寡淡不算,整個兒像脫水多日,極欠鮮爽。改良者大概還在對自己的成果興高采烈,然而,無刺黃泡進入人們有記憶的味蕾,便感覺到不是自己想要的滋味。無刺黃泡空有黃泡的身形與樣子,這無疑讓我心生失望。一同前去採摘的老友戲謔道:沒有刺的黃泡少了靈魂。
其實,許多童年吃過的野生果實,差不多都被科技與很活過,比如草莓,已由原先蠶豆大小變成乒乓球大,但野草莓那種沁人心脾的酸甜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甜甜得膩人甜得誇張。於是,便無端地想起老家山上那一株株渾身長刺的黃泡來,黃若鎏金,甘甜如飴。想起那個天河橫轉,曙光乍現的早晨,父親將我扛在他肩膀,湊近一樹成熟的黃泡時的樣子。想起二姐的雙手,在滿樹刺叢裏一粒粒摘著黃泡的情形。
(許文舟 中國作協會員 中國徐霞客研究會理事 臨滄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