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上海11月6日電 題:中華文明的古史序列可推演至何時?
——專訪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文江
中新社記者 王笈
以“古典文明與現代世界”為主題,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6日至8日將在北京舉行。
在古典學視域下,中華文明的古史序列,在文獻中初步可推演至何時?中華文明的源流演變有何核心基礎?大會參會嘉賓、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文江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對上述問題進行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華文明”與“華夏文明”有何異同?
張文江:“文明”(civilization)一詞來自西文的翻譯,而中文語源出於《尚書》和《易傳》。日月為明,明是自然的光;經天緯地曰文,是人文的光。
對於文明的建立而言,首先必須有相對廣闊的地域,其次是在此地域上連續活動的人,再其次是對“天”的認識。這裡的“天”既指自然的生存環境,也指人文的價值承載,指向終極的精神源頭。
“華夏文明”也可稱為“中華文明”,通常可以互換,含義有所差別。華夏強調“古”、原發,向過去追溯;中華強調“今”、交流,向未來開放。華夏文明強調優越性,其背景為天下;中華文明強調獨特性,其背景為世界。“華夏”與“中華”之同異,有其無形的連接。
用“中華文明”的表達,更注重與其他文明的交流,在世界動蕩中尋求確切的定位,以及內部多民族的共存和融合。中華文明不崇尚宗教,又有其從遠古而來的信仰,是非常特殊的文明形態。
中新社記者:參稽傳世經典文獻,中華文明的古史序列可推演至何時?
張文江:《周易》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化典藏之一,被奉為“六經之首”,中華文明的制高點概括于《周易·系辭下》第二章。此章展示的觀象體系和古史序列,建立了中華學術的結構,總結了中華文明的基礎。
《周易》建立的古史序列,初步可推演至遠古的庖犧氏(也稱為伏羲),後來被尊為“三皇”之一。“庖”代表熟食,隨著火的發明,告別茹毛飲血,是人類的物質保障;“犧”涉及祭祀,溝通神聖的維度,是人類的精神追求。這種溝通延長了人們對時間的認知,在其他區域或表達為諸多或單一神祇,在中國則表達為祖先或祖宗。
庖犧氏的成就是“王天下”。中國人的理想是天下太平,引導良好的政治秩序,使老百姓過上幸福生活。而“王天下”必須觀六類之象——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這是人類當時的知識集合,把天下所有事物進行分類,概括成系列符號,“始作八卦”。六類之象是嚴密的體系,概括了從古到今的學問。根據著名易學家潘雨廷先生的分類,可分別對應今天的天文學、地質學、動物學、植物學、人類學和一切無生物。
庖犧氏創造“八卦”,作為最早的記錄和演算符號,構成象數的起源。創造符號,表明人類的能力進入抽象思維。使用符號的目的,在於“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前者結合人與天,是精神修養到達極緻;後者結合人與地,是理解物質到達極緻。
中新社記者:在《周易》的闡釋中,中華文明的源流演變有何核心基礎?
張文江:“八卦”和“書契”(即文字),是華夏文明演變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基礎。在《周易·系辭下》第二章中,這兩個詞恰好處於首尾,首創八卦,末創書契,而且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結繩”。
“結繩”的發明始于庖犧氏,“作結繩而為網罟”,上山捕獵與下水打魚,大幅度降低獲取食物的難度,解決生存問題。用繩子結網是小試牛刀,用組合的方式製作最早的工具,開啟把事物連接起來的思維角度。如果以文獻為依據,“八卦”的發明應在“結繩”之後,也可能並存一段時間。
“書契”的問世,應歸屬黃帝時代。“上古結繩而治”,然而“結繩”漸漸無法滿足交易擴大的需要,故“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以更準確地記錄契約的內容。創造文字以後,上情下達、下情上達,整頓官員隊伍,理解百姓需求,社會繁榮昌盛。
由此可見,“結繩”建立人與人的聯繫,是八卦、書契的底層基礎。畫八卦,造書契,形成文明社會,同時形成歷史。結繩、八卦、文字,在這樣持續符號化的過程中,華夏文明醞釀、奠基、演變、進化,與自體交流,與世界交流,發展至今日。
中新社記者:如何解讀《周易·系辭下》之“問”——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張文江:在《周易》的古史序列中,庖犧氏大致對應漁獵社會或畜牧社會;神農氏相當于農業社會的開始。先解決生活問題和生產問題,肉食和榖物蔬菜互補,互通有無。
此後,黃帝、堯、舜氏建立上層建築和政治制度,堯、舜確立父系社會;夏商確立家天下;周成為文明的最後奠基者,西周有周公制禮作樂,東周有孔子整理“六經”……
參稽《史記·太史公自序》等文獻,通常認為,作《易》者系周文王。周文王居羑(yǒu)裡(今河南安陽一帶)而演《周易》,其時身陷囹圄,處境艱難,不得不有其憂患。
然而,根據《周易集解》等文獻,作《易》者指庖犧氏。庖犧氏仰觀俯察、創設八卦之時即有憂患,亦即人生在世,乃至文明起源以來,即有其根本憂患。《周易》之興,興於人生的根本憂患。
中華文明延續幾千年,幾經挫折和蹉跌,度過數不清的危難。以今天而言,《義勇軍進行曲》中那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可看成“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的現代表達,有著遠古的回聲。(完)
來源中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