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8月17日電 題：人類應以何種“新禮”回贈大地？
——專訪智利天主教大學博士後研究員曼努埃爾·裡韋拉·埃斯皮諾薩
作者 孫晨慧 趙文剛
在“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引領中國生態文明實踐20年之際，面對日益嚴峻的生態挑戰，人類該如何守護地球生命共同體，以何“新禮”深情回饋滋養萬物的大地？在世界範圍內，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之間的關係正日益受到關注。
當雲南的農人以生態養護守護梯田水土，秘魯的農人將“奇恰”酒灑入大地，兩種文明用不同的實踐，傳遞同一份敬畏：取於土，當還於土。近日，中新社記者專訪智利天主教大學博士後研究員曼努埃爾·里韋拉·埃斯皮諾薩（Manuel RIVERA Espinoza）。他以跨越文明的視角，讓中國的“土地公”與安第斯的“帕查瑪瑪”（Pachamama）展開一場關於生態未來的對話。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國的“土地公”與安第斯的“帕查瑪瑪”概念，都體現了對“自然生命力”的敬畏。他們有哪些共同之處？人類與土地應如何相處？
里韋拉·埃斯皮諾薩：中國對土地的崇敬，主要表現在將土地視為一種滋養的、慷慨的力量。在中國，民間信仰雖以男性形象的“土地公”為主流，女性地神同樣占據重要地位，如漢代尊奉的“后土”女神。當代許多土地廟中，“土地公”常與“土地婆”相伴受祀。
安第斯地區則明確將土地概念化為女性，這與西班牙編年史記載及廣泛田野調查相吻合。“帕查瑪瑪”在安第斯原住民信仰中司掌種植、豐收與繁衍，被視為土地守護神。
儘管遠隔重洋，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人們都將土地視為值得尊重的“生命體”，而非僅供榨取的資源。中國與安第斯的案例共同表明：人們對土地關係的理解深植於“互惠”理念——人類取之大地，理應予以回饋。在此語境下，“回報土地”本質蘊含守護之義。
《禮記》中記載：“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這段文字表明，世間萬物皆生於天地，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皆應敬畏天地。漢字“親”字傳遞著對父母親屬的摯愛，表明早期中國人以親族般的情感關懷對待大地。
《禮記》用“親”字詮釋人地關係，這與安第斯帕查瑪瑪世界觀存在共性：都將大地視為值得關愛、尊重與回饋的生命體。
當我們研究儒家與安第斯世界觀，會發現其土地認知超越哲學或宗教範疇，延伸至倫理、情感與心理維度，形成了一種溫情的人地關係構想。
中新社記者：“取於土，還於土”的觀點對構建可持續的生態倫理有何啟示？
里韋拉·埃斯皮諾薩：將米酒、玉米酒等土地產物回饋大地，是基於互惠環境觀的感恩表達。這種世界觀意味著人地關係建立在可持續倫理與經濟基礎之上。對安第斯人而言，理解大地即認識到個人成就與生態宇宙平衡密不可分。
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同樣強調這樣的人地關係。例如，新儒家代表人物杜維明闡釋“天人合一”理想時明確納入“地”的維度，強調儒學將和諧理念擴展至大地這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這種深刻的人地和諧觀，與中國當代生態文明建設所倡導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高度契合，都揭示了生態環境本身蘊含的巨大、可持續的經濟社會價值。
由此，這些儀式實踐及其背後的世界觀可提供重要啟示：它們具備推進可持續生態倫理的潛能。強調互惠原則，旨在激勵轉型實踐——在當今亟須與環境建立可持續倫理關係的世界中，安第斯與中國的土地傳統所蘊含的倫理、生態及社會政治價值，對於應對環境危機等全球挑戰具有深遠意義。二者的互惠與守護原則可為政策制定、社區實踐及全球戰略提供重要參照。
中新社記者：中國梯田系統（如哈尼梯田）與安第斯山地農業技術（如古梯田和灌溉系統），都堪稱生態智慧的典範。在具體實踐中，“互惠”思想如何指導人們維護生態平衡？
里韋拉·埃斯皮諾薩：中國哈尼梯田與南美安第斯梯田所體現的生態智慧，皆源於互惠倫理。
兩個體系均視人類為土地生命關係的參與者，資源利用受感恩與節制（非掠奪）原則引導。儀式與農事曆法調控資源使用時空，將生態平衡內化於文化實踐。其治理依賴社區共管、勞動義務共享及深刻的疆域認知，以維護梯田、管理水源並公平分配資源。二者共同彰顯了通過集體管護與社會化實踐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治理原則，為當代環境管理提供借鑒。
值得注意的是，哈尼“森林-村寨-梯田-水系”與安第斯垂直生態帶是適應韌性典範，也以互惠作為管理生態複雜性的指導原則。二者皆將人類視為平衡的主動維護者（非外部剝削者），形成保護生物多樣性、土壤肥力與水循環的反饋機制。
這些基於互惠的框架可通過強調地方知識、社區治理與生態協同實踐，為氣候韌性農業提供創新靈感。將其原則與現代科學結合，可為構建氣候韌性糧食系統提供理論支撐。
中新社記者：“互惠”強調取予平衡。如何界定“取”與“予”的合理尺度？中國“中庸”思想與安第斯“平衡”觀念，為理解這一動態平衡，提供哪些哲學指導？
里韋拉·埃斯皮諾薩：我們仍可通過互惠思想與實踐回應此問題——因其本質上關聯“中庸”與“艾尼”（ayni，安第斯平衡觀念）協作實踐，二者均視平衡為動態過程。“中庸”通過適時適度行動調校取予；“艾尼”將互惠構建為延伸至土地的倫理關係，借互助與再分配維系社會生態和諧。蘊含的共同的哲學理念是，還需根植於節制、團結及關護自然的倫理導向。
中新社記者：源於農耕文明的“互惠”思想，如何啟發現代都市的生態建設？在城市環境中，人們可以實踐哪些新的“取予平衡”形式？
里韋拉·埃斯皮諾薩：中國與安第斯的農業互惠倫理為重塑城市生態設計提供了強大視角，即將城市重新定義為“取予循環”的積極參與者，而不僅僅是一個提取中心。
社會生活中，互惠可體現於滋養生態的基礎設施：吸納過濾雨水以補給含水層，同時保護城市免遭洪澇。社區花園亦可實踐互惠：將閑置土地轉化為提供食物、棲息地與社會凝聚力的空間，以換取居民的管護投入。市民可踐行新型平衡，如：堆肥有機廢物滋養土壤；收集雨水支持綠色屋頂；投入時間維護共享空間（獲取降溫、美觀與糧食安全等回報）。
這種倫理方法將城市生活重新定義為與生態系統的共生關係。在這種關係中，城市不僅從周邊環境獲取資源，更以增強韌性與可持續性的方式回饋自然。（完）
來源中新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