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曉輝
今夜,我又一次站在了這裏。鐵柵欄圍起了一個空闊的、泛著清冷光澤的廣場,入口隱在暗處,需要一番探尋。月光,連同站房頂上那三個早已浸透我無數記憶的紅色大字——“廣州站”,是這裏唯一慷慨的光源。肅立的武警,靜默的檢查站,一切秩序井然,卻也將一種疏離感,無聲地推到我面前。幸得同行的老楊,頂著他那頗具象徵意味的海軍帽,我們才得以從一個“只出不入”的門,被應允進入這片過去的疆域。刷過身份證,與老楊作別,我便獨自陷在候車室一片白茫茫的牆壁之間。這裏潔淨,明亮,功能分明,卻像一張被拭去所有舊字跡的紙,尋不見內地那些老站房裏,木雕的窗櫺、斑駁的指示牌所默默講述的、關於時間的掌故。

我不禁有些惘然。這分明是老站,是曾經廣州唯一的火車站呵。
記憶的潮水,最是擅長在現實的堤岸上找尋舊日的縫隙。我的目光穿透那白牆,仿佛也穿透了數十載的光陰,一下子跌回到那個夏末的清晨。那時,我也是在此處,懷著近乎朝聖般的心情,即將啟程去往江南求學。那是我生命裏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此前,已從老家坐了整日的長途汽車,顛簸至廣州,在舅舅家略作停留。購得一張北上的硬座票,便是握住了通往嶄新世界的唯一憑證。
臨行那天,舅舅要上班,是舅母和那位剛從學校畢業、在佛山工作的堂阿姨,一路陪我坐公交而來。她們沒有送到入口便止步,而是一直穿過喧嚷的廳堂,將我送到了月臺,送到了那列綠色的、龐然的列車門前。那時的月臺,是可以容納告別的,可以承載親人目光的。空氣中混合著煤塵隱約的氣息、人群的汗味、還有離愁與憧憬交織成的特殊味道。她們隔著車窗,一遍遍地揮手,叮囑些“路上小心”、“到了就來信”的話,直至汽笛長鳴,車輪緩緩轉動,那兩張親切的面容在視野裏愈來愈小,最終化為一個時代的模糊注腳。
自那以後,我與這座車站,便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它成了我青春歲月裏一個固定的座標,一個週期性的歸巢與出發的記號。每一個寒暑,火車都會將我準時運回這裏,又從這兒將我載走。車輪與鐵軌撞擊出的“哐當”聲,是那段歲月裏最熟悉的催眠曲與序章。後來,我在廣州工作,人生的舞臺變了,但它作為起點的功能卻未曾改變。多少次出差,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它是我奮鬥年歲裏一個忠實而沉默的見證者。
不知從何時起,廣州東站起來了,南站也起來了,它們像新時代的王子,宏偉、光鮮、四通八達,分走了舊王的大部分權柄。我來此的次數,便也漸漸地稀了。這座老站,像一位退隱的功臣,沉寂了許多。今夜再見,它被規整的鐵柵欄護衛著,被嚴格的程式管理著,空曠,是一種卸下重負後的休憩,也是一種被主流遺忘後的落寞。
我忽然明白了那一片白牆的深意。它或許並非有意抹去文化,而是一種極致的提煉與抽象。當繁文縟節與裝飾性的歷史都被剝離之後,它所剩下的,便是它最本質、最恒久的功用——抵達與離開。它不再試圖講述別人的故事,它只提供一個純粹的空間,讓每一個過客在此處,安放自己獨一無二的悲歡。
月臺上的送別,已成絕響;候車室裏的閒談,也換了人間。這月臺,這廣場,這月下的站名,它們本身即是全部的歷史。它們見證過的眼淚與歡笑,擁抱與揮手,都早已蒸騰、消散在空氣裏,卻又仿佛凝結在每一寸地面、每一縷微光之中。我們來了又走,一代又一代,如同候鳥,而它,是那棵不變的老樹,枝幹或許被風雨打磨得光滑,甚至被加上了保護的圍欄,但它的根,卻深深地紮進了這座城市的記憶底層,也紮進了我們這代人的生命歷程裏。
鐵柵欄圍住的,是一個物理的空間;但它圍不住那如月光一般,無聲流淌、彌漫在廣場每個角落的集體記憶與個人悲歡。那才是這座老站不朽的靈魂。
2025.12.5夜於廣州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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