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时报·文章连载
作者︱易白
「一句简介」
千里祭母的我,回想母亲这一生,跪在坟前懊悔不已。
「一段简介」
生于穷困农村的烈士之后胡翠山,作为胡家独苗,成功通过高考摆脱原生家庭的穷苦命运,成功走出农村后在大城市成为白领。
回忆外婆和乔叔口中的母亲,回忆从小到大自己所见母亲,他看清了母亲深受农村“重男轻女”封闭思想所禁锢的悲催一生,更看清了母亲对父亲和自己的情感。
一场疫情改变了一切,改变了所有人。当他从美国捞金归来后,发现母亲撒手人寰,跪在坟前懊悔不已。
「作者自述」
小说通过见义勇为的烈士、纯朴坚毅的姑娘、留学归国的律师、恶贯满盈的村霸、嗜酒好赌的外公、勤劳软弱的外婆、携款潜逃的奸商、逆袭成长的孝子等人物事件的前后反差对比,围绕“番薯粥”这一生活线索和社会背景,层层展开铺述,贯穿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通过社会底层人物胡翠山从小到大与命运抗争中的主观感受和旁人客观见证。力求以朴实的笔法在“强情节+弱情节”多维度、多视角、多感受来刻画烈士遗属胡翠花这一农村女性的卑微、悲催、无奈和坚毅,以及对亡夫的忠贞,对道德的坚守,对儿子的慈爱,以母子之情衬托小说人物“千里祭母”这一迫切的强烈情感。
—— 小说作者 易白
「作品梗概」
每个人的印象里,都有一道老门,敞开着乡愁和记忆,锁住了无声的哭泣。
每个人的睡梦里,都有一张小床,摇曳着啼哭和倦意,消耗了父母的心力。
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一块土地,放养着无忧和无虑,圈禁了祖辈的期寄。
每个人的疼痛里,都有一灶炊火,煎熬着三餐和生计,滋养了生长的根基。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处老房,包裹着欢声和笑语,遮挡了四季的风雨
每个人的变迁里,都有一条来路,铺设着荆棘和生机,留下了足迹和归期。
( 小说正文 )
清明节,我千里迢迢回到中国,熬好一锅番薯粥时,已经天亮。
当我赶集买好咸菜和祭品,匆忙赶到母亲坟前时,一个疯疯癫癫的小乞丐,正躲在草丛后面,一脸诡异窥视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从保温壶里打了三碗番薯粥,一碟咸菜,摆在母亲坟前。
……
突然,山脚下拥堵的喇叭声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回头一望,发现陵园里已经挤得人山人海。
人海中,我看见诸多像我一样,流落人间的孩子,熙熙攘攘的乡音,仿佛在向亡魂诉说着诉不尽的哀思。
……
我原本以为,坟里埋的应该是我的骨灰。
未曾料想,如今坟里埋着的,却是母亲的骨灰。
……
记得母亲生前,成天唠唠叨叨,骂我作息不规律,赚钱不要命之类的,我为此跟母亲吵过很多次架。
“你滚,走了就别回来!”
许多次,我一气之下,甩门而去,恨不得寻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躲起来。
无数次,我在内心抱怨,要不是她当初嫁错人,我怎么会如此命苦?
倘若父亲还在的话,多一个人帮忙照看孩子,我至于这样熬夜工作吗?
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惜命,谁又愿意通宵达旦熬夜工作呢?
……
我和妻子原本打算陪母亲走完余生的,怎奈艰辛的生活总是一次次将全家人逼上绝路。
“你个败家子,还刷卡请保姆!”
“不请保姆,我哪有时间赚钱?”
“白天谁做饭?谁带孩子……”
孩子刚出生时,总是没日没夜哭闹,即便我和妻子昼夜分工,也时常搞得手忙脚乱,既吃不好也睡不着。
……
“老公,我们的社保,再不缴的话,就没办法补缴了……”
“老公,我在家带娃,你一个人能养活这个家吗?”
房贷和车贷的压力,还有银行催收电话,令中年失业的我曾一度崩溃。
……
自从孩子出生后,家庭开销变得越来越大,赚钱时间变得越来越少。本就累成加班狗的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几个人。
既想当好老公,又想当好父亲,还想当好儿子,或想当个好员工、好同事等等。
……
许多次深夜加班,我感觉整个人越来越不在状态,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平时遇到一些小病小痛的,都不敢去医院挂号。
一是没时间,二是怕花钱,三是怕万一运气不好,查出个什么坏结果,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住,算是选择逃避吧。
而且害怕家人担心,所有的痛苦只能一直瞒着,就算有泪也得悄悄咽回去。
……
“行啦,行啦!别解释啦!你就在家好好带娃吧!”
只听见“咔嚓”一声,老板无情挂断了最后一通电话。
我举着手机,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不敢相信挂电话的人,竟是曾经给我升职加薪的老板。
自从我不在公司后,好像让全公司的人孤立了。
站在医院产房门口,等待妻子分娩那夜,我内心悲喜交加,好在抱起孩子那一刻,心塞的我学会了释怀。
……
孩子刚出生那段时间,由于我的存款刚买了房,正是家里最缺钱的时候,也是最缺人手的时候,而此前入股朋友的“口罩代工”项目,也因“内卷”亏得一塌糊涂。
而公司拖欠工资这件事,对全家人来言将是一个噩耗,所以我没敢告诉母亲和妻子,生怕她们内心产生忧虑。
为了掩盖这个令人崩溃的消息。
急需赚钱续命的我,每天早上声称上班,实际上出了停车场后,不知道该去哪里。
……
许多次出门后,我到处寻找免费停车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隐蔽的网吧,让我坐在电脑前疯狂投递简历,然而投了两百多封邮件都杳无音讯,唯独一家公司回了两个字“加油”。
……
自从疫情发生之后,整个世界好像变了,就连跑滴滴、送快递、送外卖之类的工作,都成了热门竞争岗位。
我从网络上刷到新闻,一个勤快的外卖小哥,晒出了自己的工资单,月入两万多,内心竟然羡慕不已。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我决定放低姿态,去尝试应聘这些岗位,心想着靠力气赚钱不算丢人。
当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咨询的时候。
“不好意思,已经招到人了……”
只听见“啪嚓”一声,劳务派遣公司冷漠挂掉电话。
……
后来想去考编,却发现上万人竞争一个岗位。
第二天刷新闻,竟发现不少单位正在精简人员,降低工作福利等“内卷”消息,而我连考编的年龄都不达标。然后想去餐馆刷盘子,却发现许多餐饮店关门倒闭了。
最后跑了三天滴滴,除去加油、吃饭等开销,才赚185.6元,然后车子加了油,再买包烟就没钱了,这让我感到十分挫败,内心觉得十分无力,感觉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现状。
“胡先生,你再不还钱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当时狂轰滥炸而来的催收电话,更是令我内心近乎崩溃。
……
那段时间,我不是坐在网吧里咨询各种快捷贷款渠道,就是躲在车里挨个打电话询问欠钱的朋友们什么时候还钱?
然而在电话里,求爹爹告奶奶都没有,即便我拉下脸面恳求,告知自身窘迫处境也无济于事。
最后不仅没要到钱,自己还变成到处打电话借钱那个人。
结果一个个电话打下来,我发现朋友们比我还惨,不是欠了几十万,就是负债上百万的,还有不少贷款逾期被列入失信人执行名单的。
……
没钱停车时,没钱加油时,没钱吃饭时,手机欠费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好在当时公司配的手机,还能打电话咨询二手车行。
“车贷没还完,不可以卖的,你逾期可能会被法院执行财产……”
结果车行老板一句话,令我顿感五雷轰顶,最终实在没辙,只能把车上值钱零件,都拆下来卖掉,才换了点钱“续命”。
瞒着母亲和妻子,我悄悄咨询了几家房产中介公司。
“房贷没还完,不能卖的哦……”
最后一家中介公司的话,令我瞬间“破防”。
当时真的跳楼的心都有了,但是想到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到正在坐月子的妻子,想到忙活三餐的年迈母亲,我又及时“刹”住这种消极念头,我要是这样轻生了,家人怎么办?
谁让我是“独生子”呢?谁让我生在单亲家庭呢?为什么我这么命苦?还得继续挣扎?
……
傍晚时分,整座城市就像我的心被洗劫过一样,令人感到荒凉和迷茫。
戴着口罩坐在公交车上,我望着窗外冷清马路,想起当初在市郊供房,然后为了方便上班,又贷款买了车子,心中顿时懊悔无比。
……
凌晨,听见妻子刚把孩子哄睡,我转过身正要和妻子商量眼下处境,却发现妻子已经疲惫睡去,实在不忍心推醒她。
我盯着天花板,想起晚饭时母亲说的话:“发工资了吗?这个月家里的伙食费,物业管理费,水电费该准备了……”
还有妻子的叮嘱:“老公,奶粉和纸尿片快用完了,你明天下班记得买回来……”
这些令人睡不着的难题,总是困扰着我。由于实在睡不着,我悄悄躲到书房里刷网页,犯烟瘾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从烟灰缸里,挑到半截没抽完的烟头过过“烟瘾”。
……
突然,客厅传来一阵阵焦虑声音,紧接着书房的门被妻子推开。
“老公,孩子发烧了!很烫……”
那一夜,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买到温度计和退烧药,最后好不容易从邻居那借了一根温度计,结果一量孩子体温“42度”,感觉天都快要塌下来了。
当时社会上很多人“阳”了,我十分担心从外面回家,不小心携带了什么病毒传染给孩子,内心特别害怕,果断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
去医院的路上,我谎称车子借给公司同事出差了,遭到妻子一顿责骂。
到了医院后,输液时由于孩子血管太细,目睹护士将针头插在孩子脑门上,我和妻子的心,仿佛就像被那针扎了一样,感到疼痛不已。
然后医生说,为了做好隔离工作,只能一个家属陪护,这个人自然是妻子,哺乳期的孩子离不开她。
我去医院前台结账时,内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微信钱包里的余额到底够不够,因为能够让我借钱的软件,我早就倒卡倒不过来,几乎所有的卡都逾期了,随时都可能被银行起诉。
好在孩子出生时,办过少儿医保,卖掉车子零件的钱,刚好够缴看病和住院的开销。
没钱的窘迫感,令我感到十分恐惧,我不知孩子住院观察期间,到底还会发生什么突发情况,还会产生什么不可控的开销,于是连夜跑去典当行,将结婚时买的黄金手饰给当了,才换得一笔钱。
……
第二天吃早饭,我转了一笔钱给母亲,并提前告知她,上班的公司由于疫情影响,资金周转困难 ,目前正在裁员,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搞不好可能会裁到我。
母亲听后震惊不已,她没想到一个985毕业的研究生,上班多年也会面临随时被裁的风险,她更不知道我早就被裁了。
而我此刻,只是先透露点消息,提前给她打“预防针”做心理建设罢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母亲脸上的松弛皱纹,瞬间挤成了一脸不安和焦虑。
……
我盯着母亲额上新添的白发,联想到自从父亲牺牲后,母亲为了养活我,在社会底层到处打零工赚钱,至今还没有医保,内心涌起了万般无奈,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感觉无论说什么,都显得特别苍白无力。
……
从前,我是多么乐观一个人呀,心态又是那么豁达,那么积极向上。
如今,我怎么会变得如此悲观,如此消极,开始从自身,从家庭,从出生等层面,一次次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形成如今的苦难?
……
若不是父亲当年,在边防部队执行任务牺牲了,母亲这些年也不至于既当娘,又当爹的,一个人扛起两份责任,同时扮演“父母”双重角色。
而我也不至于,从小跟着母亲过得这么苦。
……
母亲出生的那个年代,是个吃不起饭的年代。
那时候,母亲家里吃不起饭,或者大米不够用时,就会用番薯来代替大米熬粥。
从小生在农村的母亲,也许是因为“重男轻女”的封闭思想,也许是家里没剩下多少米,母亲一生下来就不太受家人待见。
一想到吃完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嗜酒如命的外公闷完最后半瓶劣酒,不顾全家人拉扯哭闹,瞬间变得六亲不认。
那一夜,老天爷好像知道外公要做什么。
只听见“轰隆”几声雷鸣。
外公抱走了襁褓里的母亲,外婆绝望瞪着空荡荡的雨巷,瞬间昏倒在地。
……
后来外婆告诉我,原本外公要将襁褓里的母亲丢进水库的。
可一听见啼哭声,还有“轰隆隆”作响的雷鸣声,外公终究还是心软,最后就将母亲丢在桥洞下。
后来,村长抱着襁褓里的母亲,带着生产队里的人,连夜冒雨将母亲送回家。
“你个畜生!我真该替你死去的爹,好好收拾收拾你……”
那一夜,脾气火爆的村长,终于将外公给骂醒。
后来呀,家里的米不够的时候,外婆就用番薯充大米,清汤寡水将母亲一口一口喂养大。
外公见母亲长得灵秀又很乖巧,还能帮衬家里和田里的事儿,平日里帮外婆绣些手工活儿也心灵手巧,从此“躺平”卖醉,不再过问家事。
然而,在母亲十八岁那年。
外公欠了一屁股赌债,更将家里输了个精光,于是对母亲动起了“歪心思”。
有一天吃晚饭,外公将一碗劣酒倒进喉咙后,一直盯着蜡烛,片刻才开口说话。
“翠儿,你也不小了,爹为你找个好人家,下月十五办酒席。”
这突然袭来的逼婚噩耗,令母亲猝不及防。
得知自己要嫁给肥头大耳的村霸儿子。
母亲“啪嚓”一声将瓷碗摔碎在地,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而抗争。
只听见“啪”一声。
一记响亮耳光,抽刮在母亲漂亮的小脸颊上。
“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你让开!”
在一阵阵推搡拉扯中,外公瞪见嚎啕大哭的母亲跑出家门,顿时“哼唧”一声双手叉腰,气不打一处。
……
岂料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嘭!嘭!嘭……”
听见院里的大门,传来一阵阵沉重有力的巨响,外公瞬间从梦中惊醒。
“嘭!嘭!嘭……”
“是胡晓翠家吗?有人吗?”
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吓得外公不敢下床,一直猫在被窝里装睡。
外婆慌忙披上外衣前去开门。
结果拉开门一看,只见一个血气方刚的军人站在门外,亭亭玉立的母亲从他后探出漂亮小脸颊。
“翠儿,这——他是?”
“妈,他是我对象。”
然而当这句话,传进外公耳朵里时,却犹如一个噩耗。
“人进派出所了,非法赌债不用偿还赌债。”
“不过叔叔,你得去趟派出所做笔录。”
外公万万没想到,未来女婿一见面,就要将他送去派出所。
得知昨夜村霸家的儿子,在赌场门口企图欺凌自己闺女,然后被眼前这位兵女婿狠狠收拾了一顿,此时正鼻青脸肿蹲在派出所里。
外公顿时吓得从板凳上,一屁股砸在地上。
……
然而,悲剧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一夜,外公从派出所回来后,整个人总是魂不守舍。
三更时,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声,将母亲从梦中惊醒。
母亲急忙掀开被窝,光脚走出闺房,看见地上留下了一道血迹,地上的脚印告诉母亲,外公已经被人抬走。
母亲惊慌扫视地上血迹,还有灶台上那把沾血菜刀,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外公为了“戒”掉过往,喝完最后一瓶酒壮胆后,二话没说就举起菜刀,将自己的手掌给剁了下来。
……
外公在医院醒来后,看见母亲陪护一旁,将一勺番薯粥喂到自己嘴边,瞬间崩溃大哭道:“女儿啊,爸对不住你啊!我不是人呀……”
外公用力将头磕在墙上,黝黑老脸上两行浊泪,如决堤洪水般顺着一道道岁月壕沟,涌向干裂的黄土。
那一刹那,外公内心积压十八年的懦弱和懊悔,再也按捺不住。
那一瞬间,一个“醉”了十八年的老赌鬼,一把鼻涕一把老泪,发出了一阵阵来自灵魂深处的忏悔,他的崩溃哭声是那么的震耳欲聋。
这个迟了十八年的忏悔,令外婆和母亲情绪失控,站在病床边相拥而泣,也令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
外公出院那天,也是母亲出嫁的大喜之日。
那一天,“村花嫁给了军人”的消息传遍全村,成了口口相传的“头条新闻”。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而外公也因为这位见义勇为,而抱得美人归的“兵女婿”,在村里重新挺直了腰杆。
从此,田埂上又多了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
……
外婆告诉我,其实父亲和母亲是高中同学,能走到一起也算是缘分。
然而好景不长,洞房花烛夜后,一封电报将父亲召唤回边防部队。
……
母亲挺着大肚子,一直期盼着父亲早日归来。
“胡晓翠,部队寄来的信!”
那一天,邮差走后,母亲盯着信封上的“三角邮戳”和陌生字迹,瞬间一头雾水。
然而,令母亲始料未及的是,她裁开那封信后,变成了烈士遗属。
母亲万万没想到,苦等了这么久,最终却等来了父亲牺牲的噩耗。
……
母亲千里迢迢赶到烈士陵园时,还没来得及撞死在墓碑上,就已经饿昏在地,而墓碑前唯一的祭品,是母亲在火车上舍不得喝完的半瓶矿泉水。
……
狂风和暴雨,猛烈撞击着老房子的破木门。
失魂落魄的母亲站在门口,就像老天爷遗落在人间的泪人儿。
“从边防回到家后,翠儿天天抱着骨灰罐发呆,就像丢了魂一样……”
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外婆说,每次看见神经兮兮的母亲就心如刀搅。
……
记不清,多少次夜深人静时,母亲轻轻抚摸着结婚证,豆大的泪花儿砸在夫妻合照上,她恨不得随父亲共赴黄泉。
外婆说,是我在子宫里踢醒了母亲,她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决定要为父亲留个后。
那一夜,历史变幻中沉淀千年的宋代老村庄,迎来一声惊雷。
外公撒手人寰后,听见我第一声啼哭时,母亲的抑郁症突然好了。
“翠儿,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呀!”
她小心翼翼抱着我,注视着我热泪盈眶,想起了自己的出身,想起了梦中的父亲。
……
从高中同学变成军人妻子,从烈士遗属变成我的母亲,她决定要好好将我抚养成人。
然而,贫穷和苦难总喜欢捉弄人,那段捉襟见肘的苦日子里,清汤寡水的番薯粥,仿佛是苍天和大地,对农民之女的恩赐。
厚着脸皮从邻居家借来大米后,外婆盯着墙壁上的结婚照,说话也变得哽咽。
“翠儿,你还年轻。要不,还是找个人家吧?”
当时,在家“啃老”的母亲抱着襁褓里的我,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妈,别说了。”
“我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她的魂……”
从此,母亲将自己逼成了女汉子。
也许,是她年轻时,要强的性子,执拗的脾气,忠贞的情感,令她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
有一天,院子里沉寂了两年的破木门,响起了沉闷的敲门声。
“嘭!嘭嘭……”
“请问,胡晓翠在吗?”
外婆说,那个敲门的人,也是母亲的高中同学。
他留学归国后,一听说母亲的事情,便提着“糖衣炮弹”来看望曾经的校花。
人比黄花瘦,是乔叔当时看见母亲的第一印象。
也许那个年代的国人审美,偏爱柔弱女子,且有一种莫名保护欲。
所以,乔叔总是三天两头跑来家里献殷勤。
……
多年后,我去看望生病的乔叔,并陪他老人家喝茶闲聊。
乔叔说,没想到那些礼品和特产,令翠儿感到惶恐和不安。
我才明白,母亲当年的惶恐和不安,是一个穷人灵魂里的怯懦和自卑。
而襁褓里的我,还有乡下习俗,成了乔叔塞钱给家人的强硬托词。
乔叔回忆,他各种软磨硬泡,就是没能“泡”到我母亲,一次次吃了“闭门羹”。
……
那年除夕夜,乔叔下了血本,给家里送来一台电视机。
母亲抱着我,头一回看见86版《西游记》演员六小龄童等四人首次登上了央视春晚。
那一夜,“翠儿家有电视机”的消息,在村里引起了轰动,很多人纷纷跑来家里,挤在电视机前围观。
“乔四!你给我滚出来!”
只是乔叔没想到,自己那抠门的娘,会反对他追求一个寡妇,并在除夕夜跑进院里大闹一通,并当着村里人的面,数落母亲不知廉耻,咒骂母亲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
……
从此,“村花守寡不到三年,便找了相好”的消息,在村里迅速“炸”开了锅,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热议“八卦”话题。
平日里,村里那些“姑姨”辈女人们,一聚到井边搓洗衣服,就会“八卦”这件事。
“一个带娃寡妇,连海归都瞧不上,她是不是傻?”
“你懂什么?人家是军嫂,可是跟着姓‘军’的,是‘海龟’能配得上的吗?”
我每次放学路过井边,听见她们在“八卦”这些事,感觉就像遭人“批斗”一样,内心充满了莫名自卑。
“我看她呀,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们还不放过母亲,总在“八卦”这些老掉牙的话题。
“你懂什么!人家可是优抚对象,烈士遗属!”
“诶,她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那狐狸精呀,当年找了个穷当兵的……”
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人们说的“穷当兵”父亲?
她们为什么说母亲是“狐狸精”?
“我听说她跟那个乔四呀,是不正当关系……”
难道母亲真的勾引了乔叔?
“别说这个,听说是机密……”
“嘿,她儿子来啦!”
儿时的我,身处人云亦云舆论氛围中,曾一度在内心怀疑自己的母亲,是否跟乔叔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
那些七嘴八舌议论声,仿佛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一天,鼻青脸肿的我,路过井边时,心怀揣各种猜想,低下头灰溜溜走回老宅。
“翠儿,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岂料,我前脚刚迈进院子里,便听见母亲房里传来乔叔迫切的说话声。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吗?”
“你别,别这样!”
我趴在门缝上,窥见乔叔情急之下,一把将母亲按在了床上。
这还了得!大白天的,竟当着我面干这种事,我正要推门冲进去。
突然,只听见“啪”一声。
乔叔惊愕捂脸,瞪着从床上爬起来,慌忙扣上衣扣的母亲。
“乔四,我跟你明说了吧,我一直拿你当大哥。”
听见这话,乔叔愣坐在床沿上,他缓缓抬起脸,看见墙壁上那照片里的老同学,刹那间一脸羞愧。
“翠儿,我——我懂了!”
说完,他迅速抓起外套,疾步走过来。
我立即闪身,贴在墙边,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乔叔一把拉开门,惊愕瞪着我。
“你?你脸怎么啦?
“谁打的?”
“是,是王海。”
“这个臭小子!”
得知是村霸家的孙子,乔叔气得咬牙切齿,二话没说便冲了出去。
我正要告诉乔叔,是我先动手打人,引来一群人围殴,然而乔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老宅门口。
……
那一天,乔叔跑去村霸家理论法律,要求对方赔礼道歉,怎料律师遇见法氓,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而这件事,母亲赶往医院前,罚我跪了搓衣板。
这时,村里的大喇叭,播报了关于4万多名中外儿童共庆“六一”国际儿童节的新闻后,就插播了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有妈妈最苦恼,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听着广播,我内心觉得特别讽刺,这就是六一儿童节呀?
哼!我妈真的好吗?她刚才还拿藤条打我,骂我在学校动手打人。
她根本就不知道,王海这家伙到底有多坏!竟然当着同学们的面,说我母亲是狐狸精。
瞧她刚才那样,也不问问我为什么鼻青脸肿?
一听说乔叔出了事,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就像疯了一样拼命跑了出去。
……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同学他爸从派出所下班后,在家吃饭时给他讲了个故事。
第二天上学,同学又跟我讲了这个故事。
听说在派出所做笔录时,得知乔叔父亲是个人尽皆知的大人物,那个村霸瞬间吓得屁股尿流,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审讯室墙上。
……
听说,我们家跟“大人物”关系不浅,从此村里人对我们家的态度峰回路转,没有人敢再议论乔叔和母亲的事情,而我在学校里也挺起了腰杆子,放学之后下巴抬得老高了。
乔叔,多好一个叔呀,人有文化,又有背景,对母亲更是死心塌地的,到现在都没娶老婆,可母亲怎么就那么执拗呢?
对于我的疑惑,外婆挑起绣花针告诉我:“你妈呀,就是一根筋,钻牛角尖……”
现在回想,而今所处年代,多少女性不惜重金整容整形,做鼻子,做下巴,做双眼皮等等,将自己折腾成“网红脸”,不都是为了邂逅一张“长期饭票”或“提款机”吗?
母亲年轻时,虽高中辍学,可好歹也是“校花”和“村花”呀,以她当时的条件,作为一个原生态美女,可比现在的“人造美女”条件强多了。
她为什么那么傻?她当年要是改嫁给村里的“高富帅”乔叔,这辈子也不至于过得怎么苦呀。
更要命的是,父亲牺牲后,她竟然还要替父亲尽孝,家里的经济情况本就捉襟见肘,她逢年过节还要拿红包,向乔家人“表示”一下。
在道德上,一条道走到黑的母亲,可害苦了我。
要不是乔叔熟悉政策,带着母亲到处办手续,我这个烈士孩子,可能找不到门路,上城里的公立高中。
要不是乔叔借钱给母亲买房,介绍了一份城里的收银工作,母亲可能一辈子都会在农村种田。
后来,乔叔去母亲上班的餐厅吃饭,却一不小心邂逅了母亲的闺蜜,之后没多久便闪婚了。
……
乔叔在村里摆酒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去了。
记得那天下午,当乔叔牵着新娘,走到餐桌前敬酒时,已经醉得满脸通红。
“乔四,你可要好好待我闺蜜,要不然我收拾你!”
“你们随意,我闷了哈!”
碰杯时,微醉的母亲跟乔叔相谈甚欢。
然而,乔叔牵着新娘走后,母亲倒满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翠儿,不会喝就别喝!”
可能是想起了外公,白发苍苍的外婆,用力扯了下母亲胳膊,怒目瞪了母亲一眼。
“妈,没事!我今天高兴!”
说完,母亲仰起杯子,闭眼将痛苦全闷进了心里。
只听见“啪”一声,杯脚砸在餐桌上,母亲湿润的双眸也变得通红。
“痛快!爽!”
当时,整桌人无声注视着她,都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
那天回家后,母亲说她累了,想睡一会儿。
我回到房间,提笔备考时,却听见从母亲房间里,响起了崩溃的哭声。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里,仿佛乔叔从此“死”在了她心里。
那时的我,内心真的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母亲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她明明是喜欢乔叔的,心里却一直放不下父亲。
她那积压多年的哭声,令我毛骨悚然,令我不知所措。
我无法理解她的情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能让她哭个痛快。
生平第一次听见母亲大哭的我,没心没肺提起了笔,选择继续备考。
母亲的后半生,不能再苦了。
我唯有考上大学,我才能改变这一切。
……
“嘭!嘭!嘭!嘭嘭嘭……”
“开门!”
- 乔叔怒气冲冲锤击着我家门,进门二话没说,就将一个大红包用力砸在茶几上,一摞厚厚的百元红钞瞬间滑出。
“你什么意思这是?有这么给礼金的吗?”
我站在房间门口,看见那一摞百元红钞,内心吓了一跳。
母亲这人就是这样,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
平日里,一个钱能掰成两个钱买菜的她,挑三拣四和讨价还价口舌本领,能令整个菜市场的人闻风丧胆。
“诶,你欺负我不懂是吗?我可是种过番薯的……”
有一次放学,我骑自行车拉女同学回家,正好路过市场大街,撞见她为了几毛钱,正跟菜贩子在“扯皮”。
当时我内心特别自卑,生怕后座的女同学瞧不起我,都不敢跟母亲打招呼。
用城里的话说,当时的母亲很没有“格局”。
……
那时候,我内心最痛苦的记忆,是母亲逼着我吃饭和肉,却让我目睹她吃菜喝粥。
“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饭和肉,营养才能更得上。”
“妈,你不吃吗?”
每次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吃饭和肉,她总说在减肥,要保持身材什么的,然后继续吃菜喝粥。
在潮汕地区,但凡对“番薯粥”有所了解的老一辈人,都知道“番薯粥”的由来,是因为贫穷。
……
有好几次,母亲抢过我的碗吃肉,吃的是我要倒进垃圾桶里的肉。
有一次,我将冰箱里放了很久,有点变了味道的肉,全部倒进垃圾桶里。
母亲倒垃圾时看见,站在房间门口,对我劈头盖脸一通大骂。
“你这个败家子,读书读傻了吗?”
“好好一盘肉,你全给我倒了!”
我透过门缝,看见她正在厨房,清洗那些被我倒掉的肉。
“跟饿死鬼投胎似的,那肉能吃吗?”
我鄙视她,气得重重摔上房门。
……
那时候,我正值青春期,学习压力很大。
母亲时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成天对我唠唠叨叨的,令我内心特别反感。
有一回,我上学差点迟到,将来不及丢进垃圾桶里的纸团,遗落在被窝里。
吃晚饭时,母亲批评我没叠被子,用过的纸团也没丢进垃圾桶里。
想起那些纸团里的秘密,我埋头吃饭时内心无比尴尬,而且几乎无力辩驳,整张脸都在隐隐发烫。
“看看你这样?考上大学去外地,能照顾好自己吗?”
“邋里邋遢的,想让舍友看不起你吗?”
我越来越讨厌母亲,内心总是期盼着快点高考,恨不得赶紧到外地上大学,然后躲得远远的,再也不用看见她。
……
高考前那段日子,一想到上大学后,要跟暗恋已久的女同学分道扬镳,我鼓起了勇气向她表白,最后得偿所愿。
……
夏夜的海边,微咸的海风吹过。
我抱着小女友坐在沙滩上,听着“沙沙”作响的海浪声,望着星河与大海。
突然,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母亲狂轰而来的电话,令我内心有些不安。
我没有接电话,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抱着小女友感受着小鹿乱撞的心跳。
联想到马上就要回家,第二天就要高考了。
一想到许多同学,初中就早恋了,而我这个“书呆子”还没恋爱过,我觉得在这个最后的夜晚,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是不是家里催你回去?要不——”
还没等她说完,我飞快“啵”一声,在小女友唇上盖个爱的印章。
小女友抿了下唇,察觉到我抹过润唇膏,又迅速“啵”一声,给我盖了一个真正的红印章。
见她六神无主,望着眼前的星河与大海,我一鼓作气搂住她脖子,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那一夜,我悄悄瞟了一眼手机,瞬间被吓傻,整个屏幕的未接来电,全都是母亲打过来的,我感觉回家后要出大事了。
……
凌晨,我轻轻插上钥匙,悄悄拉开门,鬼鬼祟祟抬起猫步溜进客厅。
突然,昏暗的客厅敞亮了起来。
那一刻,我下意识转过脸,惊愕瞪着站在墙边的母亲。
“上哪去了?为什么这么晚?”
“呃——哦,在同学家刷题,要考试了嘛。”
“给你炖了参汤,赶紧喝了睡觉!”
当时,差点就发飙的母亲,说完转身进房间睡觉去了。
吓得我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母亲的强势,有时候令我窒息,就连我的前途和人生,她也要干涉进来。
原本我的第一志向,是想考军校,一方面是减轻她的经济负担,另一方面是想去部队,感受一下父亲生前的环境。
但是母亲,生怕我今后像父亲一样变成烈士,只因我是胡家唯一留下的独苗,所以死活都不答应。
喝完汤,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在内心告诉自己:“快了!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
不久后,我如愿考上了国内最好的985大学。
幸运的是,我的初恋女友也考到了北京。
去北京前一天,我最后一次进母亲房间拖地,却突然收到小女友短信。
「亲爱的么么哒,我坐飞机,先飞过去首都等你哈!」
我放下拖把,坐到母亲床沿,按着手机按键回短信。
「在哪?」
“叮”一声,她发了张图片过来,告诉我要起飞了。
盯着初恋发来的自拍照,我顿时傻眼。
天呐,她坐的是私人飞机!她家到底是干嘛的?
贫穷,再一次限制了我的想象,我的内心顿时无比自卑,整个人往后一倒,躺在母亲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
要跟她分手吗?我家这么穷,母亲买房子欠乔叔的钱,都还没还清呢。
突然,指尖一不小心碰到一张纸片。
我顺手拿起纸片一看,瞬间鼻子一酸,不知该怎么办?
只见医院诊断报告单上,清晰印着母亲的名字。
诊断结果是:乙肝,阳性。
听见客厅的门“哐”一声,我立即将诊断报告单放回原处,迅速拿起拖把,假装继续拖地。
“你行李装好没?”
“哦,没呢!”
母亲疾步走进房间,一把夺过我手中拖把,对我一顿训斥。
“都什么时候了,快去装行李……”
“长不大是吗?等我帮你装行李吗?”
我转过身,瞬间双眼湿润。
……
踏上绿皮火车那夜,我趴在缓缓移动的车窗上,望见病弱的母亲挤在送别的人群中望着我,她一不留神差点被人挤倒,我的心顿时一紧,眼泪不争气涌了出来。
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平时有多讨厌她,此刻就有多爱她。
……
然而两个月后,一件令我痛心疾首的事情发生了。
“生下来干嘛?要让我女儿休学吗?”
“他毁了我女儿清白,我打他几下怎么了嘛?”
母亲赶到北京的妇科医院时,见我正鼻青脸肿坐在走廊上,气得顿时跟初恋女友的母亲拉拉扯扯,扭打在一起。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学校,让学校开除他学籍,然后报警……”
听说对方家长,要让学校开除我学籍,母亲惊得“轰”一下跪在地上,含泪请求女友母亲原谅。
“妈!你干嘛?”
“妈,你快起来,起来呀!”
“你滚开!”
然而,执拗的母亲死活就是不起来。
她瞪着我怒吼道:“你!跪下!”
见我一脸不甘,将脸扭向一边。
她“嘭”一声,用力将额头磕在地上。
当时医院走廊里的人,看见这一幕顿时都吓傻了。
看见母亲下跪,磕破头那一刻,我心都快要碎了。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诶,别,你别这样,我受不起!”
“你快起来,起来!我刚才说的只是气话,是气话……”
女友的母亲吓得不知所措,连忙拉她起来。
母亲这一跪,这一磕,虽然保住了我的学业,却没能保住一条小生命。
……
看见小女友做完手术,一脸煞白躺在病床上昏睡,我内心无比懊悔,不知该怎么赎罪,更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小女友。
“妈,我,去下洗手间。”
走向洗手间时,我回避着周围异样的目光,耳朵却无法回避,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好像就是他,把那小姑娘肚子搞大了!”
“天呐!好造孽,他妈妈都给人下跪磕头了……”
我从护士的推车上,悄悄顺走了一把小刀,将自己锁住洗手间里,坐在马桶盖上,抱头崩溃痛哭,一想到走出洗手间将要面对的“人事物”,瞬间头皮就发麻,内心觉得无比痛苦。
我什么都不敢再想,这是在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那一刹那,我如神差鬼使般,从裤兜里绝望掏出那把小刀。
锋利刀刃从手腕上划过,只听见“呲”一声,伴随着一阵刺疼,一股红色暖流,瞬间从破口处涌出,昏昏沉沉之中的我,感觉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
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见母亲绝望的哭声,她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
也是当时,正是母亲的哭喊,把我喊回来了。
我慢慢睁开双眼时,看见母亲一脸憔悴坐在旁边。
“醒啦!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妈,对不起!”
我失声痛哭,眼泪顿时从脸颊滑落。
“你傻呀!想丢下妈一个人吗?”
母亲拍打着床沿,瞬间泣不成声。
……
出院那天,小女友悄悄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我才得知,原来那条小生命是一个北京明星的,她飞过去北京那天所乘坐的私人飞机,也是那个明星的。
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过,当时她发过来的照片,到底是谁给她拍摄的呢?
后来,她为了保全那个明星的光环,在父母的逼问之下,当时内心一慌,就随口报了我名字。
母亲知道真相后,告诉我这件事,确实不是我的错。
母亲说,做人要厚道,没必要为了揭露真相,毁掉他(她)们的前程。
那一天之后,我和母亲没再提起这件事,将这个秘密埋在了心底。
……
从此,我再没有谈过恋爱,埋头苦心钻研学业,并考上了研究生,后来我获得了奖学金,圆满完成了学业。
……
毕业后,在一个师兄的引荐下,我顺利进入美国硅谷一家公司当实习生。
回国后,我进入了北京一家初创型科技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工资虽然不是很高,每个月只有两万多,但也算一枚妥妥的白领。
……
五年后,我不仅还清了助学贷款,还首付按揭了一台跑车。
每次我开着跑车,从喧嚣都市飞驰而过时,路上许多美女暗暗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
我内心明白,她们关注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跑车。
而我关注的是,何时才能攒够钱,在一线城市买套像样的房子,然后将母亲从小城市,接到大城市。
……
北漂的岁月,我经常忙成加班狗,经常没时间接母亲的电话。
公司领导,总有许多忙不完的事情安排给我。
为了赚钱,我经常忙得过节,都没时间回家。
……
后来我慢慢发现,从事技术研发工作,拿的都是死工资,在一线城市每个月除去衣食住行等高消费,根本攒不下多少钱。
而公司里最赚钱的岗位,就是底薪加提成的营销部,而销售人员的工作短板是口才好,脑子灵,会喝酒,但是客户一问起技术研发方面的事情,他们时常一头雾水,跑来请教我。
为了赚更多钱,我削尖了脑袋,想尽各种办法,最后终于调进营销部,跟着前辈们搞营销,跑市场,谈项目等等,而从事这份工作最尴尬的是,要经常陪一些领导和客户喝酒,每次喝得实在受不了时,我就悄悄躲进洗手间抠喉咙狂吐。
……
岁月斗转星移,三年历练下来,我不仅练就了油嘴滑舌,也学会了八面玲珑,更在推杯换盏中练就了酒局上的“海量”,为公司签下了不少大项目,混成了营销部里油腻的中年前辈。
后来医生告知,我已经胃穿孔了。
有一天,我正好有空接到了母亲的来电。
考虑到我工作忙,经常忙得没回去过年。
母亲说想过来看看我,陪我一起过年。
……
母亲第二次到北京时,不是从火车里“站”过来的。
我为她定了头等舱,她一下飞机坐进跑车里,吃惊抚摸着座位旁的软皮,忧心忡忡问了我诸多问题。
“儿啊,这车得多少钱?”
“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这车里怎么会有酒味?”
“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学你外公当酒鬼!”
一路上,可能我开车不是很稳,母亲说车子晃得她头有些晕。
为母亲接风那天,我带她去全聚德吃烤鸭,看见她吃得很开心,我也感到很开心,临走时我特意嘱咐跑堂的伙计再打包两份。
走到收银台拿发票时,母亲不经意瞟了一眼金额,吓得半天没说话。
……
深夜,我“嘀”一声刷卡推开门,母亲走进总统套房时,扫视着金碧辉煌的高奢装潢,小心翼翼抚摸着古董座椅,片刻才缓过神来问我:“儿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说呢?”我走上前,一把搂住母亲,抬手捏了下她松弛的老脸。
“哎呀!快松手,没大没小的!”
“儿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
我听完顿时苦笑不得,告诉她这是公司平日里接待客户的地方,吃饭的钱也是可以报销的,而且是老板特别要求我这么安排的。
……
然而那夜,母亲睡得并不太踏实。
凌晨时分,我在房间里,起草合同时,听见客厅有声响,便走出去看了看。
发现母亲在饮水机前,折腾了老半天也没接到一杯水。
“妈,那是智能的,没有按钮,杯子放上去就好了。”
“什么意思这是?”
“这是菜单,你要喝咖啡,还是奶茶?”
母亲半睁着昏昏欲睡的眼皮,坐在沙发上疲惫说道:“我想喝水。”
可是,当我设定好温度,倒好一杯水,放了几片参片,转过身走到母亲跟前时,她却靠在沙发上,一不小心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四处都找不到母亲。
打电话时,才忽然发现,原来她把手机遗落在房间里了。
“请问是胡晓翠家属吗?”
“我是。”
好在派出所突然来电,让我去接她。
到了派出所,我才得知母亲下楼,想找个餐馆喝番薯粥,结果一不小心走迷路了。
……
那些天,我带母亲去逛了北京十景,为她拍了许多照片和视频。
一路上,她特别开心,将视频和照片分享到老年人的微信群里和朋友圈里。
然而,老家那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噩耗。
得知乔叔在田里挖番薯时,不幸被毒蛇咬伤,人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
母亲顿时没了心情,我立即定了机票,将母亲送去机场。
乔叔为什么要去田里挖番薯?
难道他在老年人的微信群里,看见母亲在北京,准备挖了番薯要快递过来北京?
心怀诸多疑问和猜想,我疲惫驱车离开了首都机场。
……
后来,母亲打来电话,通知我回家吊唁。
岂料,我刚下飞机那天,武汉就爆发了疫情。
当时,并没有人将武汉疫情当回事儿。
结果不到三天,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之后疫情开始席卷全国。
……
参加完吊唁那天,公司突然来电,通知我先调休,先别去武汉谈项目。
“行!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拿起筷子扒拉着久违的家常菜,内心感到无比惬意。
“谁能料到呀,乔叔说没就没,真是世事无常呀……”
大概是乔叔的离去,令母亲对死亡感到恐惧,吃饭时母亲一脸忧虑。
突然,母亲放下筷子,盯着我关切嘱咐道:“咱们家,欠你乔叔太多了,你要闲着没事的话,多去他家走动走动,他孩子的功课,你给辅导辅导。”
“知道啦妈!你都说了十八遍啦,赶紧吃饭先!”
“儿啊,你岁数也不小了,你赶紧找个老婆吧。”
“这事儿,你就别操心啦哈!”
“儿啊,妈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别人都抱孙子了,妈就是想趁自己还年轻,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啥的。”
“哎呀,行啦!这事儿以后再说!”
不知为何?长大后听见母亲絮絮叨叨,反而没有从前那么反感,反而觉得是一种幸福。
……
结果那天,我提着大包小包去乔叔家时,一不小心就跟乔叔的小侄女对上眼了,得知她大学刚毕业,而且学的跟我是同一专业,我们互加微信,开始滔滔不绝聊了起来。
当时由于疫情,她也没什么事情,我便经常约她到外面玩耍。
令我没想到的是,年轻人比我还会玩,玩得很嗨,也很疯狂。
相识不到三个月,我和她就奉子闪婚了。
……
那时候,我以为疫情可能像2002年的非典一样,很快就会过去。
所以当时,也没考虑那么长远,也没想着要存多少钱。
后来,为了方便妻子上下班,也听说深圳教育资源比较好,我二话没说就在深圳付了首付,供了一套三居室。
孩子出生前,我本想着能多赚点就多赚点,生怕孩子出生后没时间赚钱。
“你先别回北京,现在形势不稳定。”
那时,公司老板一通来电,令我始料未及。
后来,公司资金周转出问题后,便开始拖欠工资和裁员。
作为持有干股的老员工,我对老板还是很信任的,所以当时也没说什么,反正手里头还有余粮,干脆就请了长假陪妻子待产。
……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我简直快要崩溃了,妻子由于骨盆小做了剖腹产。
回到病床后,她躺在床上几乎无法动弹。
而我提前准备的产妇餐,可能是厨艺比较生疏,加上不了解产妇食谱,妻子说,实在难以下咽。
令人糟心的是,一到半夜,孩子又哭又闹,整得我和妻子寝食难安。
孩子拉屎拉尿时,毫无经验的我,不是忽略水温烫得孩子嗷嗷叫,就是手忙脚乱蹭得西服上都是排泄物。
折腾不到三天,人已心力交瘁。
看见妻子的模样,我简直心如刀割,感到特别无力。
“老公,我渴,帮我倒杯水。”
“护士说,你不能喝水……”
晚上睡觉,我不敢睡得太沉,生怕孩子突然醒来,生怕妻子有事喊我听不见。
我躺在妻子旁边,却久久无法入眠。
俗话说,“生儿方知父母爱,养儿方知父母恩。”
那一夜,我和妻子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内心感慨万千。
我真的无法想象,父亲牺牲之后,母亲当年是怎么将我拉扯大的。
在那个年代,母亲靠着做手工活儿,靠着到处帮衬打临工,到底怎么扛过来的?
……
几天后,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病房门口时,把我“吓”了一条。
没想到,她把家里的锅碗瓢盆,还有一口炖锅都带过来了。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我们年轻人照顾孩子没经验。
所以,她将老家房子出租,打点完所有事情后,便马不停蹄从老家赶过来。
……
妻子和孩子出院后,我原以为有母亲帮忙,就可以回北京上班了。
没成想就在这时,公司突然在群里发消息,通知所有人居家办公。
……
那是一段令我难忘的经历,令我感到特别无奈和绝望。
许多次,在婴儿苦闹声中,在厨房炒菜声中,我打电话找客户催收项目款,却碰了一鼻子灰。
有一次,准备签合同的客户,在电话里冷不丁问道:“你们是皮包公司吗?怎么旁边还有婴儿哭闹声?”
这时,老板突然来电嘱咐道:“老胡呀,明天群里要下个通知,希望你先做个表率!支持一下哥的决策。”
……
次日,公司如期在群里下通知。
「告知书——各位同事:孟子有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由于疫情影响、客户拖欠款等不可抗力因素,导致资金周转困难。经董事会决议,从即日起所有岗位薪资减半,如对决议有异议可向人事部提交辞呈,申请解除劳动关系,并结算工资离职,离职前需放弃原持有干股。希望大家,支持决议,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战胜疫情!特此通知。」
「我,胡翠山,第一个支持董事会决议!」
那天,我明明知道老板在画大饼,却在群里发了一条特别违心的微信,引来同事们一顿骂。
在这个艰难时期,我最终选择了陪公司共渡难关,确切来说是陪称兄道弟的老板一起“画大饼”。
事后,我卡里实在没钱了,躲在阳台打电话想问老板,什么时候发工资,却发现老板的手机号是空号。
紧接着第二天,同事们纷纷在微信群里发了视频和图片,闹着问财务要工资。
我点开图片放大一看,注视着被贴上封条的公司大门,才惊愕得知北京的公司因为企业贷款逾期,已经让法院给强制执行。
而老板已经携款逃往国外了。
……
那段愁云惨淡的日子,每天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卧床静养的妻子,乙肝病初愈的母亲,没完没了的房贷、车贷、社保等开销,以及不断狂轰而来的银行催收电话,我不得不为自己寻找活路。
不得不厚着脸皮,刷着通讯录跟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老同学们寒暄起来,试图寻找突围的机会。
……
最终,在大学舍友引荐下,我悄悄入伙了深圳一家科技公司,并开始担任该公司营销部经理。
“哎呀!胡老师啊!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这个海归盼来啦!”
入职那天,一脸油腻的香港老板,带着一众员工夹道欢迎,为我举行了入职欢迎仪式,令我感到既受宠若惊,又十分感动。
“你们要向胡老师多学习呀,他可是从美国硅谷回来的。”
我客套扫了眼老板光亮的脑袋,他笑眯眯向我引荐部门里的员工。
刚一入职,他就给我配了三个助理,还让我带两名实习生。
这让我瞬间觉得,好像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也就是传说中的伯乐。
……
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但我还是不遗余力投入到工作中,带着营销部的人,加班加点应酬,通宵达旦熬夜,为公司签下了不少项目。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加班加点,呕心沥血一年,当自己的技术、经验、资源、人脉全部都被榨干时,换来的却是毫无征兆的辞退通知。
从前求我帮忙做项目,找我借案例的新人们,现在一个个形同陌路。就连自己手把手带的三个助理,也一声不响挖走了我的客户资源。
唯独一个实习生还算有点良心,给我发了条微信解释。
「胡总,我对不住你!但我真得没办法,再拿不出业绩的话,我就得卷铺盖走人,我爸急需40万手术费,我妈一瓶抗癌药5万,还有房贷,还有妹妹的学费……」
……
自从被公司辞退后,我处处求职,却处处碰壁。
“翠山,我需要你帮忙,别人我信不过……”
就在那时候,一通来自美国硅谷的学长电话,令我重新看到希望,我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学长就是学长,刚签完保密协议,便转来项目预付款。
打点完家中一切后,我在一阵阵争吵中,踏上了远赴美国硅谷的飞机。
……
岂料刚下飞机,前来接机的学长,就让我将护照和手机,上交给他的保镖东尼。
“什么意思这是?他要干嘛?”
我盯着满脸横肉上,挂着一条刀疤的魁梧保镖,只见他正凶狠盯着我,伸出厚茧大掌,示意我拿出东西。
“翠山呀,别激动!都是中国人,东尼是自己人。”
“他只是执行保密规定,这个项目真的非同小可。”
当时如果不是学长在场,换成是别人的话,我真会怀疑自己接下来,是否会像缅甸那边一样,然后被人骗到美国硅谷,强制从事“电诈”或遭到非法拘禁。
当车子驶进郊区别墅大铁门时,我透过车窗扫见别墅门口和楼顶各个角落,分布着许多黑衣保镖在持枪巡逻和站岗,内心顿时感到有些不安。
……
当我走进会议室,看见来自多个国家的顶尖研发人才,正在纷纷鼓掌欢迎我时,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个研发项目真的非同小可。
至于幕后委托人究竟是哪个富豪?我在学长面前,也不敢多问。
在研发过程中,唯一了解到的,就是所有研发人员都像我一样,将自己的护照和手机上交给了保密部门。
研发部没有挂钟,可能是为了淡化时间概念。
几乎所有能提示时间的信息,好像被设计研发室的人刻意淡化掉。
每天睁眼一听到的,就是研发人员讨论测试的声音,还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砰——砰!砰!”
有一天深夜,一阵刺耳的枪声,将我从沙发上惊醒。
我一把拉开窗帘,望见楼下草坪上,一具尸体已经让人装进黑塑料里,然后抬走了。
第二天,我发现研发室里,少了一个日本专家的工作身影。
他的助理告诉我,教授太思念家乡了,所以违反《保密协议》想悄悄溜出去,然后就被击毙了。
这令我听后,瞬间不寒而栗,后背瞬间冒了一身冷汗。
……
在近乎一年多的时间里,在那与世隔绝的别墅里。
我和研发人员,每天都在通宵达旦做测试,改代码,做分析,跑数据,也因彼此的观点不一致,经常辩论得废寝忘食,后来我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研发工作十分劳心劳命,每天的研发工作都像身处战场一样。
平时累了,我就躺在研发部的沙发上眯一会儿。
为了节约时间,我经常错过餐厅饭点,大部分时候都是吃些简餐或速食品。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带领团队夜以继日研发了一年,最终凭借内测版软件,受到诸多科技领域投行的青睐,为学长拿下了20亿美金的天使投资。
……
项目圆满交接那天,学长和投资人,为我们研发部办了一场奢华的庆功宴。
活动主办方还特意请了十几个女明星来当舞伴,犒劳那些来自各个国家的研发人才和专家、教授们。
只见一个好莱坞女星喝醉后,在一阵阵强劲有力的节奏中,在众人的尖叫声和欢呼声中,开始跳起了脱衣舞,她每脱下一件衣服,舞台下的男人就像疯了一样,在歇斯里地的叫吼着,呐喊着。
……
我靠在别墅三楼的扶手边,俯视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就像让人囚在集中营里一样讽刺。
“翠山,在想什么呢?”
我寻声回头,看见学长站在身后。
“祝贺你,但愿软件上市后,市场会重新洗牌。”
“Cheers!”干杯后,学长从礼服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我。
我接过支票,盯着上面那串足以让我躺平一辈子的数字,瞬间鼻子一酸,想到自己为了这笔钱,为了遵守保密约定,已经一年没跟家人通过电话。
“噢!对不起!瞧我这记性!东尼,把他东西拿过来!”
我从学长的保镖手中,拿过文件袋拉开一看,除了护照和手机,发现文件袋里,还有一份以我名义填写的“产权转让书”。
我注视着文件,瞬间愣住。
“别多想,是送给小侄女的。”
察觉到我的反应,学长脸转向一边,抬起红酒杯。
那一刻,我内心十分清楚,学长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他是希望我能长期留在硅谷,跟他一起创业,他是想用女儿作为我的软肋,暗示我他在美国有人脉关系,能帮忙拿到美国绿卡。
“谢谢,我会考虑的,不过我得跟家人商量一下。”
“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先失陪。”
我拿起外套,向学长告别后,在一众保镖的护送下,疾步走下楼。
身后传来学长和几个华人拿我当话题寒暄的声音。
“那小子,在研发部沙发上睡了一年……”
“我年轻时,比他还拼!现在身体是不行啦。”
那一刻,我只想赶紧找个地方,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坦白说,我很不喜欢眼前这种氛围,包括紧跟我身后的两名保镖,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学长派来保护我,还是监视我的。
……
走出别墅后,我伏身钻进了加长版林肯车里。
黑人司机好像事先听从了什么安排,直接将我送到了学长以我名义买的套别墅门口。
我拿起房卡“嘀”一声拉开房门。
岂料,刚一进门便撞见,两个性感妩媚的白人美女披着浴袍,手握酒杯正搔首弄姿卧在沙发上等我。
我用英语质问她们是到底谁?怎么会在这里?
得知她们为了赚钱,受雇于人,我将她们统统轰了出去,站在门口用英语警告她们,再私闯我的住宅,我就会第一时间报警。
“东尼!我感觉这个地方,不太安全!”
“你的枪,能不能借我用?”
东尼表情冷冰冰掏出枪,放在了茶几上。
“你可以把它放枕头下,晚安!”
说完东尼戴上墨镜,遮住鼻梁上那半条刀疤,转身走了出去。
……
东尼走后,我立即在别墅里四处走动检查,并拔掉了监控摄像头电源,找到了5个藏得非常隐蔽的微型监听设备。
但我内心很不安,走进洗手间后,我迅速拧开水龙头和浴室喷头。
迅速拿出手机开机,却发现手机电量已经剩下不到20%。
算算时差,祖国那边应该是白天,可能母亲正在厨房忙着做饭,没有接到我电话,我又拨打了妻子的手机号,但是一直无人接听。
洗完澡后,我又拨打了妻子电话,好在妻子终于接通了。
“妈在干嘛?”
手机那头,传来妻子崩溃的哭声。
当妻子哽咽告诉我噩耗时,我才惊愕得知,去年踏上飞机第二个月,母亲突发脑梗,永远地走了。
“啪嚓”一声,手机滑落。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上飞机前,她明明还好好的,当时身体还很硬朗的。
我当初,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要赚这种钱?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快要塌下来了。
内心的理智告诉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必须尽快设法回到祖国。
……
第二天外出吃饭后,我坐在后座拿出枪,刻意在东尼眼前晃了晃,用英语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我,然后表示昨夜那两个白人妞实在太丑了,我要自己出去找乐子,并要求他们将我放在夜店门口。
走进夜店后,我在灯红酒绿之中疾步走动,不时回头留意身后是否有人跟踪我,然后从摇头摆脑的人群中快速穿梭而过,一路七拐八弯后,穿过后厨垃圾处理区域,终于找到了夜店后门。
……
昏暗潮湿的小巷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和垃圾味。
我将手伸进外套里,紧紧握住枪柄,透过眼角余光,小心警惕着身旁那些形同丧尸的“瘾君子”,他们卷缩在墙角双目呆滞,又显得反应迟钝,但身材却十分魁梧。
顿时,在阴冷的微风中,一股股恶臭扑鼻而来。
我快速走出小巷,疾步走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将我送到硅谷附近的唐人街。
第二天早上,在硅谷银行门口,我撞见了一个熟悉身影,没错是老板的身影。
只见他失魂落魄,从银行里走了出来,然后跌跌撞撞拐进一条小巷。
我疾步跟了过去,从外套里掏出手枪,怒喝了一声。
“操!”
他听见声音,转过脸那一刻,仿佛就像一只四处躲藏的过街老鼠。
我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枪口已经抵在他太阳穴上。
“呃——啊!别!别翠山!
他瞬间吓得双腿一软,跪在我膝盖前。
“翠山,你,你听哥说……”
“你他妈的,坑了国家的钱,还不发工资!还携款潜逃!”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别,别!翠山啊,哥对不住你啊!”
他见我情绪一激动,怕我随时会扣动手枪扳机,吓得不停地“啪!啪!啪”用力扇自己耳光。
“哥不是人呀,我也是没办法啊……”
“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东尼拿枪快速冲进小巷里。
我扭过头,看见黑人司机开着车子,已经停在小巷口。
东尼出现那一瞬间,我内心已经明白,他能够出现在银行附近,说明他不是资本家派来的,而是学长身边的可信之人。
“你来得正好!给你安排个事!把这个骗子送去移交给中国大使馆!”
东尼二话没说,揪起老板衣领拉到巷口,一脚将他揣进车里,然后“哐”一声关上了车门。
看见车子消失在小巷口,我内心才忽然明白,学长在美国也是身不由己,也许别墅里的监听设备,是那些资本家派人去安装的。
学长要是真想坑我的话,我不可能活到现在。毕竟在美国这个鬼地方,中国人还是很团结的,没理由自己人坑自己人。
而他必然也料到,我无论跑去哪?最终都会来这家银行取钱。
……
然而,当我带着支票前往硅谷银行取钱时,我气得和银行工作人员发生了争吵,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掏出枪,一枪“蹦”了他们。
对于“限额取款”这件事,他们以各种理由推脱,根本没打算让我“全额取款”。
而我要是拿枪指着他们要钱的话,搞不好会变成抢劫银行。
令人气愤的是,我跟他们扯皮扯了大半天,最后才取出了一小部分钱。
当时我内心已经预感到,这家银行可能要倒闭了,要不然的话,他们不会搞什么所谓的“限额取款”。
我提着一袋美金,站在银行门口,内心顿时无比绝望,因为这点钱回国后,一次性还清房贷,然后还清信用卡,几乎就所剩无几。
后来我向中国大使馆求助,经过一位华人朋友的帮忙,才将学长送的那套别墅以极低的价格脱手,最终才踏上返回中国的航班。
……
飞机在祖国落地时,已经是傍晚。
回家路上,滴滴车里正播报着“美国硅谷银行倒闭”的新闻,紧接着又播报了“北京公司老板携款潜逃被抓捕回国”的新闻。
我听着这些新闻,内心却一点也不觉得不意外。
出租车穿过集市时,我看见从前跟母亲讨价还价的菜贩子,傍晚还在菜市场摆摊,于是便下车问他买了三斤番薯。
然而,当我提着一袋番薯,走进老房子那一刻,一切已然物是人为。
我扫视空荡荡的老房子,想起了母亲说话的声音。
在厨房里洗番薯,拿起番薯削皮时,我转过脸注视着煤气炉。
忽然觉得,以往母亲熬番薯粥的身影,仿佛仍历历在目,她好像还活在我的记忆里。
凌晨时分,当我熬好番薯粥时,看见壁上挂钟已停止跳动,心中顿时无比失落。
每个人的印象里,都有一道老门,敞开着乡愁和记忆,锁住了无声的哭泣。
每个人的睡梦里,都有一张小床,摇曳着啼哭和倦意,消耗了父母的心力。
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一块土地,放养着无忧和无虑,圈禁了祖辈的期寄。
每个人的疼痛里,都有一灶炊火,煎熬着三餐和生计,滋养了生长的根基。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处老房,包裹着欢声和笑语,遮挡了四季的风雨。
每个人的变迁里,都有一条来路,铺设着荆棘和生机,留下了足迹和归期。
……
清明节那天,烧完纸钱后,我坐在坟前点了支烟,注视着母亲。
只见墓碑上褪色的老照片里,母亲依旧那么慈祥注视着我。
“儿啊,国外到底有什么好的?”
想起去美国前,母亲问的问题,我跪在坟前泣不成声。
……
突然,一个疯疯癫癫的小乞丐,冲过来端起坟头的番薯粥,二话没说就抬起碗倒进喉咙里。
“喂!你干嘛,小屁孩!”
我一把用力揪住他头上脏兮兮的头发,从他手中把碗抢了回来。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揍你!”
只见他疯疯癫癫傻笑走了,好像一点都不害怕我。
临走时,还趁我不注意,快速伸手从坟头的小碟子里,顺走了一块咸菜,放进嘴里。
“我靠!你——”
我气不打一处,低头一看,发现碗里的番薯粥只剩下小半碗,碗的边缘也被他那满是污垢的手弄脏了。
我索性把碗里的粥倒掉,拿出纸巾把碗擦干净,重新给母亲打了一碗放在坟前。
……
太阳落山后,我祭拜完母亲下山时,已是傍晚。
山路上,传来一阵阵凄美的歌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寻着这凄美的歌声,我慢慢走了过去。
看见那个疯疯癫癫的小乞丐脸贴墓碑,正依偎在一座坟前双目呆滞唱着歌:“没有妈妈最苦恼,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
我注视着坟头上的遗照,发现照片里的女人和这小乞丐,相貌极为相似。
看见疯疯癫癫的他,正面露微笑唱着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梦里也会笑。”
我将手中剩余的祭品,放在他母亲坟前。
转过身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母亲,眼泪再次不争气涌了出来。
( 终 )
作者简介
易白,本名王增弘,笔名一墨,一心先生,作品曾获首届杨牧诗歌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我与贵阳火焰蓝文创大赛二等奖、第二届海上邮轮诗歌大赛最佳人气奖、第三届紫荆花诗歌奖「和平与安宁」全球华语诗歌大赛“诗歌贡献奖”等奖项,曾因文艺创作成果突出荣立二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