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天津6月7日電 題:歷28次地震不倒,千年獨樂寺玄機何在?
——專訪天津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建築歷史與理論研究所所長丁垚
作者 王在御 王君妍
獨樂寺坐落于天津市薊州區,始建於唐代,其主體建築山門和觀音閣重建於遼統和二年(984年),至今已1040年,是中國僅存的三大遼代寺院之一,其木結構建築、塑像、壁畫、碑石、牌匾,皆是歷史的映照。
天津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建築歷史與理論研究所所長丁垚日前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揭秘這座被中國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先生讚為“無上國寶”的建築群,為何歷經千年依舊驚艶世人。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獨樂寺觀音閣與山門這兩座遼代建築,體現著怎樣的中國建築學巧思?
丁垚:1932年春,梁思成剛寫完研究唐代建築的文章不久,便見到了一個充溢著唐風的建築實例——薊州獨樂寺,並就此發表了具有典範意義的學術著作《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以下簡稱《獨樂寺考》)。梁思成當時深受震動,寫道:“觀音閣及山門最大之特徵,而在形制上最重要之點,則為其與敦煌壁畫中所見唐代建築之相似也。”
時至今日,90多年過去了,想要親身體會敦煌壁畫裡類似的唐代場景,獨樂寺最為合適。以獨樂寺觀音閣為例,我們現在所知的遼代木構建築,包括戰爭時期失去的,共有13座,它們的特點是有著非常強烈的唐代建築風格,卻又比唐代建築往前走了一步。
梁思成用“豪勁”總結唐遼建築特點,也就是最具力量,生機勃勃的大藝術作品。以立面構圖中分量最重的斗栱為例,觀音閣柱頭和柱間的斗栱一大一小、強弱相間,其餘各層不同位置的斗栱也都有變化、有對比,整體上又和諧統一,不至於過亂也不死板。這種大小相成、強弱相間、富有層次感的整體設計是唐代風格的典型特點。獨樂寺觀音閣與山門這樣的古老建築及其中的雕塑,能歷經千年還相當完整地保存下來,實在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中新社記者:獨樂寺中的壁畫對歷史朝代的研究提供了哪些佐證?
丁垚:通過對壁畫中人物、組合、服飾以及構圖、形式、色彩的分析,並與同時期或相近地域的同類材料比較,可以瞭解當時社會文化的種種表現。
以獨樂寺山門內壁的天王壁畫為例,壁畫風格顯然不是遼代,山門東牆北為持國天、南為增長天,西牆北為多聞天、南為廣目天,是北方元明以後常見的標準四天王方位配置。天王形象紋飾大都可以辨認,後來塗繪的藍色更是十分鮮艶,整體看來線條設色尚屬嚴整。壁畫佈局頗具匠心,這一點梁思成在《獨樂寺考》中就曾明確指出,成為後人進一步研究的提示。
天王壁畫佈局的特點是非常緊凑,要在有限的壁面各繪製雙天王,因此在發冠、持物、手勢等處都經考量,避免互相干擾,呈“X”形的中立不倚的天王身軀和繁密曲繞的披帛束帶,共同構成了富有動感的視覺效果。根據獨樂寺歷史上的修建事件與壁畫自身的構圖趣味綜合判斷,可以認為天王壁畫應是明代山門“易門為殿”時一並繪製的。
獨樂寺觀音閣與山門中的塑像、壁畫、牌匾等各類文物,不僅提供了獨樂寺史與修建史的相關證據,還揭示了各時代藝術風格和審美觀念的傳承與變遷,為中國建築藝術研究乃至文化研究提供了豐富信息和線索。
中新社記者:獨樂寺自重建以後千餘年來,曾經歷了28次地震。它為何能抵禦多次地震而不倒?
丁垚:獨樂寺觀音閣外觀兩層,實則內有三層,通高約23米,為中國現存最古老的木結構樓閣。閣中間矗立著一尊高約16米的泥塑十一面觀音菩薩像,直抵三層頂部的天花藻井。觀音閣四周列柱兩排,柱上置斗栱,斗栱上架梁枋,其上再立木柱、斗栱和梁枋。整個樓閣內梁、柱、斗、枋等數以千計。
用柱子而非牆體承重的木構架形式,是中國古代建築的一大特點,這種結構能實現“牆倒屋不塌”的效果。將柱、梁等承重木構件緊密結合、織成一體的就是斗栱。梁思成在《獨樂寺考》中,就以獨樂寺建築為例,充分說明並著重強調斗栱之于中國建築的作用與地位:“斗栱之變化,謂為中國建築制度之變化,亦未嘗不可,猶Order(柱式)之影響歐洲建築,至為重大。”
觀音閣和山門作為木結構建築能够存在一千餘年,歷經多次大地震而不倒,主要是因為它們採用了剛柔相濟的結構,即剛性的斗栱層與柔性的立柱層,使整體結構既有足够的剛性以防風,又有足够的柔性能抗震,與應縣木塔一樣,是極為傑出的中國古代高層建築設計實例。
中新社記者:獨樂寺山門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廡殿頂山門,這種結構對於同時代世界建築的發展有怎樣的影響?
丁垚:大屋頂確實是中國古代建築的特色之一,屋頂式樣常見的有廡殿頂、歇山頂、懸山頂等,按等級規格廡殿頂最高,歇山頂次之,如北京故宮太和殿是重檐廡殿頂。而獨樂寺山門是四面坡、五條脊的廡殿頂,也叫四阿頂,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寺廟大門之一。
獨樂寺山門屋脊兩端飾有的獸面瓦件特別值得注意,其名為鴟尾,是中國保存在建築屋頂原位置上年代最早的實例。鴟尾作為屋頂瓦件一方面能起到保護屋頂木結構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它作為控制山門建築輪廓的最高點,以頗為複雜的魚龍圖像,重重描畫屋脊端頭這一節點。儘管其多處細部的刻畫已脫唐式而呈現遼式風格,但與其他相近時期的鴟尾相比,山門鴟尾的內廓曲線連貫圓和,依然是典型的唐式。
正如梁思成所言,獨樂寺觀音閣及山門“以時代論,則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實研究我國建築蛻變上重要資料,罕有之寶物也”。
中新社記者:有人認為日本奈良的東大寺與天津薊州的獨樂寺較為相像。在您的研究中,中國建築怎樣對海外產生影響?
丁垚:梁思成確實在《獨樂寺考》中將山門柱頭舖作的具體做法與東大寺南大門相比較,並綜合日本學者發現和引用的實物與文獻史料,說明了東大寺“所受中土影響,毫無疑義”,且因獨樂寺山門這一重要例證,“其線索益明了矣”。但東大寺經歷數次大修,變化改易較多,不適合過於寬泛籠統地比較。
一方面,文化的影響是普遍的。例如,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受外來佛教影響,中國建築在繼承周、漢以來傳統的同時,爆發出新時代的藝術創造力。中國建築也勢必影響了同樣以木結構建築為主的東亞其他地區,如日本和朝鮮半島。
但另一方面,建築的複製又是非常困難的,不像可移動的雕塑或畫作能被直接傳抄。即便是與中國唐代高僧鑒真關係密切的唐招提寺也是如此,它與以佛光寺東大殿為代表的唐代建築有相似之處,但還是有很大不同。每一個或一組木構建築精品,都是高僧大德苦心思慮經年的藝術創作,有著非常具體的時代性和地域性,很難單純靠複製獲得同樣高水平的建築。
而獨樂寺以及其他中國現存古建築的存在,從時間、空間兩個維度上,都證明了中國建築對周邊地區的影響,而這也是中國文化向海外傳播的重要體現之一。
梁思成評價獨樂寺觀音閣“臻于物質與精神最調和的境界”,實在是一語中的。作為中國文化最完整也最生動的實物載體,薊州獨樂寺以及其他中國現存古老建築實例,都是我們沉浸其中,體會學習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寶庫。(完)
來源中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