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南京2月11日電 題:傳統曆法如何助推東西方交流“歷”久彌新?
——專訪南京大學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教授周禮勇
中新社記者 徐珊珊
從巴比倫的泥板文書到殷墟的甲骨蔔辭,從瑪雅文明的“長計曆”到《崇禎曆書》的中西合璧,曆法不僅是技術工具,更是人類文明認知宇宙的“時空符號”。
為何中國古人能創造出“陰陽合曆”的精密系統?“雙春年”背後隱藏著怎樣的農耕智慧?中西曆法差異又如何折射出不同的文明基因?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專訪南京大學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教授周禮勇,解讀時間刻度中的文明密碼。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今年是中國農曆“雙春年”,海外曆法是否有類似現象?這種特殊曆法現象為何具有文明獨特性?
周禮勇:“雙春閏月”是中國陰陽合曆調和天地節律的智慧結晶。農曆既要追蹤月相變化,確保每月初一為朔、十五為望,又要通過置閏使月份與太陽回歸年同步。古人發現,12個朔望月(約354天)比一回歸年(365.24天)少11天,遂創“十九年七閏”法則。當某農曆年包含13個月,便可能出現“歲首遇立春,歲尾再逢春”的雙春現象。
這種現象在純太陽曆(如公曆)或純太陰曆(如伊斯蘭曆)中均不存在,是中國農耕文明“天人相應”智慧的獨特體現。
其他文明曆法亦折射其生存、生活、生產邏輯:古埃及尼羅河文明依賴太陽曆預判洪水,瑪雅人用260天神聖曆指導祭祀,印第安部落以18個月、每月20天的曆法協調漁獵。可見,曆法是文明對自然環境的“適應性答卷”。
中新社記者:東方講述“北斗指東,天下皆春”,西方傳頌“大熊座報春”。面對同一片星空,東西方的觀察與想象有何異同?
周禮勇:東西方星空認知的差異,根源在於坐標系的截然不同。
中國古人以天極為中心構建赤道坐標系,將天空分為“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注重北極星的“天地中心”地位,並圍繞其劃分,紫微垣象徵“天帝居所”,北斗七星被視作“帝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對應四方。這種體系與“天圓地方”“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一脈相承。
而西方以黃道坐標系為基礎,將太陽周年視運動軌跡——黃道劃分為十二宮,形成黃道十二星座體系。例如,古希臘人將獵戶座想象為手持盾牌、腰佩短劍的獵人,中國則將其最亮三星聯想為“福祿壽”三星。同一片星空,因文化基因不同,被賦予迥異的叙事邏輯。
中新社記者:這些差異如何影響東西方文明交流?對當下互鑒有何啟示?
周禮勇:仰望星空,人類從未停止尋找自己在宇宙中的坐標。東西方對宇宙的探索與想象,始終是文明互鑒的橋樑。從古至今,人類對星空的凝視與詮釋,既塑造了獨特的文化基因,也為跨文明對話提供了共通的語言。
天文曆法的融合常似“如鹽在肴”,細微卻深刻。隋唐時期,佛教經典沿絲綢之路傳入中國,部分印度天文概念融入中土;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帶來哥白尼日心說,與中國傳統“渾天說”碰撞融合。例如,徐光啟主持編修《崇禎曆書》,既保留二十八宿體系,又引入歐洲天體測量方法,堪稱“中西合璧”的典範。
差異亦可成為互補的契機。大航海時代,西方藉助星圖導航開拓貿易航線,中國則用“牽星術”指引鄭和下西洋。今天,中國“北斗”與歐洲“伽利略”衛星導航系統實現頻率兼容,正是這種互補性的延續。
文明的交融需要尊重差異與文化傳承,法國大革命時期強行推行“十進制曆法”最後遭遇失敗。江戶時代的日本全盤移植中國農曆,京都御所至今保留“節分撒豆”驅邪的古禮,而明治維新後,日本為“脫亞入歐”改行公曆,導致傳統春節消亡,農耕節氣與民俗儀式漸次斷裂,堪稱“文化截肢”。
中新社記者:作為文化基因,中國傳統曆法有何深層次作用?在當代社會如何理解傳承?
周禮勇: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傳統曆法在歷史長河中通過節慶習俗、農業生產等維度,持續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生產方式與集體記憶。
中國傳統曆法根植于農業社會,核心功能是指導農時。其構建的立春、冬至等二十四節氣成為自然與人文交融的象徵,塑造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傳統曆法講究“陰陽調和”,春運遷徙以農曆為軸,航天發射依公曆倒計時,公曆與農曆並行不悖。這種“時間雙軌制”,恰是中華文明包容性的現代註腳。
放眼全球,越南春節保留貼春聯、買桃枝等習俗,韓國中秋節延續祭祖儀式,馬來西亞華人發展出融合農曆與伊斯蘭曆的“雙曆法”節慶體系。這種跨文化適應性,證明傳統曆法具備“超地域文化”的特質。
“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正如古人在《尚書·堯典》中強調的一樣,傳統曆法的傳承,是對“天人關係”的持續叩問,與民眾生活血脈相連。當我們看見在距離地球約400公里之處,航天員置身於空間站過農曆春節,這種跨越傳統與現代的時間對話,不僅展示了科技文化的魅力,也在告訴人們,最好的傳承,在於人類的永恒追尋之中。(完)
來源中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