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中國官方通報,江蘇徐州豐縣被鎖鏈拴住脖子、生下至少八孩的女性名為楊某俠。經DNA鑑定確認,楊某俠為來自雲南福貢縣亞谷村的「小花梅」。八孩母親的遭遇,涉及拐賣婦女等犯罪。但由於官方通報多次自相矛盾,諸多細節交代不清,八孩母親的真實身份與案情仍疑雲重重。繼北京大學校友發表連署公開信要求徹查後,也有藝術家及一般民眾表達聲援,呼籲解救「八孩媽」並找出真相;據傳其他大學校友也發動連署。
政治評論員鄧聿文认為,對該起令人悲憤的事情,可從兩個層面來闡釋。一是由此暴露的多面相的中國及隱藏其中、被表面繁榮而有意遮蔽的嚴峻的社會問題。從各方挖掘的八孩母遭遇看,此事涉及農村的貧困和社會兩極化、婦女的被拐賣及權益保護、精神病人的生存、底層百姓的濫生和傳宗接代、鄉村的民情和道德等問題,它們共同揭示了一個復雜的多面向的中國,並很大程度表明在經濟逐漸發達後,社會和文明轉型不是同步跟進的,後者要比前者艱難得多。二是政府的治理危機。八孩母之被全民關注,當然有它的悲劇性元素,打動了人們的惻隱之心,但更重要的是地方政府在維穩和社會壓力之下的擠牙膏式的被動反應和處置不力,讓民眾特別是中產階級有一個宣洩的理由和渠道,將平日對所受政府壓制特別是因疫情而遭受政府強蠻管制的不滿,借此發洩出。
迷樣的結婚證
2月15日,曾任《鳳凰週刊》編委的中國前調查記者鄧飛,在微博發文並附圖表示,自己收到網友發來楊某俠與董某民的結婚證照片,顯示兩人為1998年8月登記結婚,楊出生日期為1969年6月6日。由於結婚證上,楊某俠的外貌特徵與八孩母親現今容貌,有明顯落差,鄧飛表示自己「不能判斷該照片女性就是如今視頻裡看到的楊某俠」。
面對有網友質疑結婚證真偽(比如:沒有結婚證編號、沒有雙方身份證、官方印戳顯示登記日為1998年8月2日,但當天為週日,非政府工作日、結婚證照片非兩人合照,而是各自照片拼接而成⋯⋯),鄧飛回應可能性有三:
結婚證是真的,但「是鄉鎮幹部粗心大意胡亂辦的」;證件是假的,董某民當年自己找人偽造的;或者,證件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是徐州那邊有人冒著刑事責任風險惡意刻章偽造政府部門文件,然後放料,等我們作為線索提交徐州警方去捉他」。
鄧飛發文後,中國《財新網》跟進報導表示,江蘇豐縣宣傳部相關人員回應該報記者,「已經關注到前調查記者鄧飛微博所公佈的楊某俠的結婚登記資料及由此引發的輿情」,「董某民和楊某俠的結婚登記是違規辦理的,事件還在進一步調查中」,此外並未透露其他細節。
政治評論員鄧聿文认為,八孩母的事情廣布後,人們發現在該村還有被拐賣的婦女差不多有同樣的「待遇」,原來這是一個有著「收容」被拐賣婦女歷史的村子,這裡的男人很多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娶了老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因此,當董某一邊刷著抖音博流量,一邊將他被拐來的妻子因為疑為精神問題而把她用一根鏈條鎖住喉嚨關在黑暗的小屋,這種反差衝擊著許多人的心靈。他們萬料不到,在新時代的陽光下,怎麼會有這種事出現!但這就是中國,陽光和陰影總是相互伴隨的。
鎖鏈女到底是誰?
徐州八孩案因為迷樣的結婚證,輿論再次沸騰。許多網友在鄧飛的貼文下回應:「這看照片明顯不是同一人啊」、「不是同一個人,大孩媽從人間蒸發,這個是新買的?細思極恐」、「我懷疑結婚證上照片楊某俠確實是小花梅,通報上也說楊某俠就是小花梅,但八個孩子的媽媽是誰,確實需要調查。我覺得就是李瑩。」
2月16日,中國官媒《環球時報》前總編胡錫進也針對此事,在微博發文。胡表示:「結婚照上的小花梅與今天鐵鍊女的相貌差距比較大,即使考慮到時隔24年,也顯得不太像」。他還提到有網友猜測:「董某民在與小花梅生下長子後,小花梅消失了(死了或者走丟了),現在的鐵鍊女是董某民後來找來的,但續用了楊某俠的名字與身份。更有猜測說這個女人就是四川失蹤女性李瑩。」
至於鄧飛公佈的結婚證,「除了沒有編號,讓老胡猶豫了一下,我是看不出有何破綻的…如果它是假的,那需要情報機構級別的專業操作。照片上的小花梅(楊某俠)與鐵鍊女是一人嗎?長相的確存疑。所以,相當詭譎。」
但胡錫進也表示,鐵鍊女與小花梅同母異父的妹妹已進行DNA鑑定,確認有血緣關係。有關調查「需要得到更上級公安系統的技術支持。從常識常理說,這個環節沒有允許出差錯的空間。」對於DNA真偽的質疑,態度保留。
年齡「不可說」?涉嫌未成年拐賣?不只生八孩?
徐州八孩案延燒至今,中國官方都未公開鎖鏈女的真實年齡。鎖鏈女在1月29日被送入醫院治療後,中國官媒《央視》的報導影片中曾經拍到,其病歷資料卡上顯示年齡為52歲。依此回推,出生年齡應為1972年。而根據鄧飛所公佈的結婚證,楊某俠為出生日期為1969年6月6日,推算現年為52歲。兩者大致相符。
但一方面從鎖鏈女近期影片來看,許多網友認為其年齡看起來並不像50多歲;另一方面則是根據中國前調查記者馬薩與鐵木12日發佈的《尋找小花梅》報導,小花梅同母異父的妹妹自述,自己是1988年出生。母親曾向她表示,她有一個大9歲的姊姊。若依此推算,小花梅則應為1979年出生,現年43歲。兜不攏也難以證實的年齡之謎讓外界質疑,鎖鏈女的真實年齡是否可能更小?甚至涉嫌未成年拐賣?
此外,鎖鏈女的大兒子現年為23歲,但其餘7名子女年齡都與長子有落差,長子與次子甚至相差十歲,最小的孩子僅有2歲。也就是說,八孩母親是在約40歲後接續生下七子,不太符合常理。有網友質疑,她在生下長子與次子的十年間,是否可能被迫生下更多孩子?
官方通報多次矛盾
徐州八孩案一再引發質疑,與官方通報多次自相矛盾、說辭模糊有關。事發之初,徐州豐縣縣委宣傳部在1月28日發佈初步調查,指出「網民反應的女子為楊某俠,患有精神疾病,1998年8月與豐縣歡口鎮董某民領證結婚,不存在拐賣行為」。但在1月30日卻推翻前述說法,改稱:楊某俠是在1998年6月,在江蘇徐州豐縣與山東魚台縣交界處流浪乞討時,被董某民的父親收留,此後與董家人生活至今。
2月7日,針對此案特別組成的徐州市委市政府聯合調查組,發佈第三份官方通報,指出楊某俠原名為小花梅,本為雲南省福貢縣亞谷村人,「1994年嫁至雲南省保山市,1996年離婚後回到亞谷村,當時已表現出言語行為異常」。根據同村一名桑姓婦人的自陳,她當年是受小花梅母親所託,要將小花梅帶往江蘇治病,再找個好人家嫁了,不料抵達江蘇後,小花梅卻走失了,當時並未報警也未告知小花梅家人。同時,經DNA鑑定確認:八個孩子與董某民、楊某俠為親子關係。
2月10日,徐州官方發佈最新的第四份通報,才終於首次承認徐州八孩案確實涉及拐賣。官方表示,透過與小花梅同母異父的妹妹光某英進行DNA鑑定,確認了小花梅即為楊某俠。現年55歲的董某民涉嫌「非法拘禁罪」,桑姓婦人及其丈夫時某忠涉嫌「拐賣婦女罪」,上述「三人已被採取形式強制措施」。
兩名志願者下落不明
徐州八孩案爆發後,有兩名女性志願者(微博帳號為「我能抱起120斤」、「小夢姊姊小拳拳」)前往徐州豐縣,希望探視並聲援八孩母親。但根據兩名志願者的微博,她們前往醫院屢遭阻礙,探視未果,甚至還被搶走手機。11日聯繫豐縣孫樓派出所前往報案後,卻遭到警方冷處理。
「我能抱起120斤」發文稱,自己從上午等到深夜,「中間就一個男民警拿著張A4白紙過來給我們寫字…我說沒有專用表格嗎?說是去拿。去了6個小時了沒回來。之後又有個小男民警來說,要先去調監控,才能立案。去了5個半小時沒回來。再有大男民警說,已經傳喚了醫護過來了,讓我們等著。我問那等到什麼時候呢,等什麼人呢?都還沒做立案登記呢,怎麼就調監控傳喚當事人了?男民警回答我的一律只有『等著」。」
兩人最後於微博發文的時間皆為11日晚間。12日,有擔心兩人安危的網友表示,致電孫樓派出所後,警方告知已將兩人「拘留」。該影片對話中,警方表示:「她現在已經涉嫌違反犯罪了」。至今,兩名女性與外界幾乎失聯。但有網友(微博帳號「再次說理的李四」,此帳號已被封鎖消失)表示,已連繫到當事人家屬,他們表示當事人被以「尋釁滋事拘留」,「家屬收到紙質版刑事拘留通知書」。
然而截至目前,兩人究竟下落何方、實際情況,也都因為大量的消息封鎖與資訊不透明而難以確認。
民間群起要求徹查真相:忍無可忍了
這群北大學子的公開信並提出4項主張。包括對受虐女子的真實身分進行調查認定、對她被拐賣20餘年來涉嫌瀆職違法的相關官員及人員徹底調查處理、全面清查徐州及中國各地的人口拐賣並予以解救、修訂中國「刑法」以嚴厲打擊拐賣婦女及兒童行為。
網路訊息顯示,這封在中國網路上廣傳的公開信,不久即遭到全面封殺,但截圖已經在海外中文網路流傳。而中國網友指出,除北大外,包括北京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浙江大學、四川大學等校的校友在內,也展開了連署。但目前中國網路上也找不到相關的連署訊息。
至於民間,湖南省岳陽市有9名民眾,日前在鏡頭前每人手舉白底黑字的字卡,組成「徹查豐縣鎖鏈女奴案」及「盼豐縣鎖鏈女得自由」的標語,連同拍攝者在內至少有10人,表達他們對「八孩媽」、「小花梅」的聲援,以及要求徹查全案真相的態度。
綜合網路訊息及自由亞洲電台報導,與「小花梅」同樣出身雲南的中國女藝術家張九雲,日前號召發起「斷鏈」行動,以「解去拴住她的鐵鏈,斷掉販賣她的金錢鏈」為主題蒐集作品,並透過線上展出,希望引起更多人對「八孩媽」及中國底層女性遭剝削現狀的關注。
張九雲表示,讓她訝異的是,在發起行動2、3天內就收到來自上百名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分別以詩歌、音樂、繪畫、影像、雕塑、裝置等形式呈現。截至目前,新的投稿作品仍在源源不絕地從中國內外各地寄來。
她指出,這些投稿作品中的第1批已在8日上線展出,第2、3批預定2月底、3月初展出。
出身四川的「70後」女性藝術家周平,也以自己的油畫加入「斷鏈」行動。她說,自己不是那種很好鬥的人,但「這次是忍無可忍了」,因為她的大姐5歲時在家附近玩耍被誘拐失蹤,導致母親一生都在尋找大姐,成了去世前最大的遺憾。
「一看到她(八孩母親)也會去想起大姐……,不知道她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殘害吧,一想著就心疼。」周平在受訪時哽咽地說。
谷愛凌、徐州8孩母 社群熱議:誰代表真正中國
18歲北京冬奧自由式滑雪大跳台金牌選手、中美混血兒谷愛凌(Eileen Gu)成長於美國舊金山高級社區,中、英文說得流利,深獲中國民眾支持和喜歡。她在中國是廣告寵兒,為多家精品代言,北京冬奧期間媒體曝光率極高,多次佔據微博熱搜話題。
徐州8孩母親被丈夫用鐵鍊拴在破屋中,1月底才經由社群平台被揭露、被拯救,此案激起憤怒輿論。官方訊息更新牛步,聲明一再改口喪失公信力;主流媒體不見大量報導此案,社群媒體相關討論和文章則動輒被禁言、被下架。
前比爾暨梅琳達蓋茲基金會(Bill & Melinda GatesFoundation)北京首席代表李一諾9日發文「谷愛凌的成功,和普通人有什麼關係」,直指絕大多數女性沒有機會成為谷愛凌,如果沒有進步法制、文化覺醒,小黑屋裡豐縣女性的悲劇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幾個小時後,她的文章被刪除。
紐約時報15日分析,中國網路上正在激辯谷愛凌、徐州8孩母親誰代表真正的中國,許多人憤怒,由政府控制的演算法不斷地追捧谷愛凌,卻對被鎖著的女人進行審查,因為前者符合強大繁榮的中國敘事,後者的悲慘處境則與該敘事不符。
「被讚美與被沉默」是兩個女人完全不同的處境。評論分析,這反映了一個現實,對中國政府來說,每個人都是為某一目的服務的工具,直到無法完成這一任務為止。一些社群用戶認為,儘管他們盡了最大努力成為龐大國家機器中順從、有用的工具,但徐州8孩母親的悲劇顯示,國家不一定會保護他們。
「那些女冠軍,還有那位被拐賣的八孩媽,都是中國的真實符號,她們與許多其他符號一起,共同組成了中國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前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今天上午發出評論如此說道。
胡錫進提到,中國是發展中大國,高科技、城市化和中產階級只是中國的一面,另一面仍有較為落後的農村,有收入很低、生活艱辛的大量人口。買賣婦女多發生在貧窮落後的地方,所以大多數中國人信奉加快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性。讓更多人富裕起來,發展教育、改善民生,這是促進人權事業的生命線,發展是中國解決所有問題的關鍵。
他在評論中指出,反對只展現國家亮麗的一面,但也反對給一個具體污點無限上綱。中國需要先進元素不斷地複製擴大,提升社會前進動力;同時認真解決每一個反映社會落後的問題,正視它們,不做粉飾。
政治評論員鄧聿文評論分析,這不是官方在類似事情中第一次喪失公信力,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起因固然是官方的表現不合人們期待,但大眾恐一開始就不信任官方的調查和表態,這才是問題的要害,事情這個樣子,就陷入了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相信的怪圈,用學理的語言講,中國政府和大眾的關係進入了一個「塔西佗陷阱」,在民眾眼裡,政府已經完全沒有信用。
塔西佗陷阱的出現,每起事件都有具體原因,但它是官民關係長期不睦累積的後果。雖然官方口頭上喊為人民服務,然而當政府的政策安排和財富分配不利於民眾特別是弱勢階層而集中權力集團時,這樣的結局並非讓人意外。
可以講,八孩母事件讓人們看到了平日容易被忽視的中國社會的另外一些面相,她的悲劇遭遇很多人都有可能碰上,這是輿論特別關注該事件的一個原因。這起事件及其引發的輿論反響,凸顯了中國政府的治理失敗。在喪失政府信用的條件下要解決八孩母背後涉及的諸多社會問題,對中國政府是一個艱難挑戰,很可能是一個完成不了的任務,社會危機隨時有可能在此過程中因某個微不足道的意外引爆。這就是該事件給我們的啟示。
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長平《長平觀察:中國政府在人口拐賣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寫道:現實更加殘酷:眾所周知,絕大多數被拐賣婦女兒童的買家,是不會被追責的。事實上,絕大多數人口販子,也沒有被追責。電影《盲山》裡的人口販子沒有被追責,因為他們是受害者的陌生人而且設計逃跑了。有關數據顯示,有相當部分人口拐賣發生在熟人之間。當年我採訪的所有受害婦女,都知道拐賣她們的人是誰。有一位受害者被她舅媽騙走賣掉。成交之後,舅媽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已經把你賣了。」這些犯罪分子之所以如此囂張,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會受到懲罰。
長平評論分析,受到懲罰的往往的是揭露人口拐賣罪犯的人。比如電影《盲山》未被允許公映,投拍者血本無歸。在豐縣官方宣稱「不存在拐賣行為「之後,就再也不允許人們談論」拐賣「二字。據一位來自豐縣的微博用戶稱,本地人只要在社群網站上提到這兩個字,就會接到警方的電話,而且警方以知道父母和工作機構訊息相威脅。
《長平觀察:中國政府在人口拐賣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文中提到,重慶市巫山縣童養媳案件當事人馬泮豔講述自己和母親淒慘人生的文字,也被不能在她的微博賬號(「巫山六月雪「)發表出來,只能以圖片形式傳播。她說:「徐州八個孩子媽媽的事,有人問為什麼沒人報警?為什麼沒人管?還以為是地方政府不知道呢!我12歲被大伯和村裡人賣掉後,也經歷過被拴鐵鏈鎖屋裡,我把親身經歷告訴大家,不是沒人報警,當地政府派出所都是知道的,他們就是不管!我當年那麼求政府派出所管我了嗎?沒有!」